6,
管家叫人换了热茶,又拿了些新鲜的果饼请大家享用,说是亲家送来的聘饼。
“请,请。”雾隐公示意众人就坐。
鄢辞刻意坐在与他相邻的圈椅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从雾隐公刚刚进来,他就发现这人和庄园里其他诸人不太一样。
之前出现的管家、侍女,包括抬彩礼的小厮,乍一看都是人模人样,但不经意间肢体总会流露出僵直感,脸上的表情也是游离恍惚的,有的时候局部还会飘出烟漩来。
他们的名字也十分随意,管家就叫管家,侍女从甲乙丙丁排到戊己庚辛,小厮则干脆没有名字。
但雾隐公是不同的,他给人的感觉很“实”,无论身体、五官还是神态都非常地“实”。尤其是脸上的细节,能看出暗淡的血色从衰老的皮肤下透出来,肌肉的走向浑然天成。
鄢辞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青烟化成的傀儡,而是真人,说不定就是这个虚幻世界的构建者,这些“烟人”的造物主。
那么这个畸泡空间所蕴含的灵器,会不会就是由他在守护呢?
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个消瘦枯黄的妇人走了进来。
“老爷,夫人到啦。”女乙笑着禀报,“听说亲家额外添了大礼,夫人很是欢喜,刚刚吃了半碗燕窝粥呢!”
雾隐公愁苦肃穆的脸上略显出一点笑意,道:“那就好,那就好,蘅娘,快坐罢。”
侍女将夫人扶到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又奉上聘饼和果干:“夫人,这是亲家刚才送来的征礼,您略尝尝罢。”
一群丫头围着她侍奉,雾隐公微笑着频频点头,十分关心的样子,然而坐在旁边的鄢辞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夫人看上去也很“实”,比雾隐公还要“实”,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实心的雕像,笨重,僵直,毫无生气。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没有一丝弧度,仿佛由两个标准的直角构成,脸则呈现出一种彩绘塑像般的质感,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之下,几乎要透出底下泥胎的暗色来。
侍女将糕饼喂到她嘴边,她便咀嚼,给她茶水,她便吞咽,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丝与雾隐公相似的愁苦之色。
但那愁苦就像是用笔画上去的,浮在她木然蜡黄的面孔上,底下遮盖着某些无法示人的空白。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鄢辞便嗅到了熟悉的香气,那种漂浮在整个庄园里的脂粉香。虽然这个味道自始至终一直存在,但她进来后明显浓郁起来,而且离她越近,就越是明显。
“这些都是荒丘送来的征礼。”雾隐公对夫人说,表情仍是严肃的,但声音很柔和,“你身子不好,纳征的时候没有出来观礼,我便叫人把东西都抬过来了,你过过目,也放心一些。”
“今天的纳征礼可是热闹得紧呢!”管家喜气洋洋地说着,将那些木箱子一一打开,“这是亲家送来的衣料、瓷器和珠宝,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好东西。尤其这套寥州瓷的茶具,据说是姑爷亲去定做的,又喜庆,又雅致!”
那是一套天青色的细瓷茶具,零零总总有二三十件,茶壶和茶杯上都绘着精致的卷纹图腾,茶海则是一块整木雕刻的山水图,左下角卧着一只体态优美的狐狸,右上角伸展出一棵枝叶葳蕤的合欢树,绒绒的花球如春雪飘落,极为灵动清雅。
鄢辞只觉得那卷纹图腾十分眼熟,依稀与嫁妆箱子里长衣上的花纹是一样的,乍看像是云纹,细看却更像是长着很多尾巴的狐狸。
果然这是狐狸精送来的聘礼吗?
一切与他之前的推测都对上了,鄢辞却总觉哪里不对,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细节。
那管家打开了最后一口箱子:“这一箱是临时添的,听说您身体欠安,亲家特意送了一箱贵重药材——百年的老山参,成形的何首乌,瞧瞧这灵芝,都有我脑袋大了!”
雾隐公殷切地看向夫人。夫人僵硬地微笑,嘴角显出两道深深的木偶纹,声音平平地说:“好,好。”随着嘴巴嚅动,里面的糕饼便零碎地掉落下来。女乙见怪不怪,脸上的笑都没变,用手帕掸开了,还给她又喂了一块。
鄢辞发现这个夫人只有一处地方看上去是活的,那就是她浑浊的眼睛,因为从管家开箱她就一直在努力转动眼珠,查看里头的东西。
但她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瞬眼珠都快要转出眼眶了,她整个上半身还是直直的,一丝角度也没有移动。
“亲家真是有心了。”雾隐公感叹,又对夫人柔声道,“蘅娘,这下你应该放心了罢?这门亲事虽说是远嫁,但孩子嫁过去是不会受委屈的。再说百善孝为先,为了你的身子能早日康健,远嫁荒丘又算得了什么?作子女的,自然是德行孝道最为重要,若是连父母的话都不听,那与走兽有何分别?”
夫人嘴角的纹路耷拉下来,枯黄的脸上最为清浅的一丝表情也消失了,只木然咀嚼着嘴里的糕饼,可惜咽喉总也不动,不断有渣滓从嘴角掉落下来。
“吾儿纯孝,自然不是那忤逆凉薄之辈,这次嫁去荒丘也是她愿意的。”雾隐公将她的右手拉过来,合掌轻拍,“你莫要伤心了,不要辜负了孩子的孝心。她将来会好的,你也会好的……你放心罢,我这一家之主总会护着你们的。”
蘅娘一动不动,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良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鄢辞似乎在她那浑浊麻木的双眼中看到一些水珠般晶亮的东西。
更漏轻响,雾隐公道:“快丑时了,夫人今日不可再劳累,女辛,好生伺候她就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