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不染一丝尘土,显然是不久前刚有人收拾过,黄瑶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她回头循着来路看去,唐小虎的身影看的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双手抄袋,远远望着她,身上单薄的衬衫被风吹起,
黄瑶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跪了下来。
她用身体挡住唐小虎的视线,双手抚上墓前的盖板。
但她并不是要拂去灰尘,而是顺着摸向了盖板的边缘。那里本该是用水泥封住的,但她用指甲用力一抠,却硬是抠出了一道缝隙。
显然,盖板被人动过手脚。
黄瑶熟练的抠开那层伪装的水泥,然后用力举起盖板往侧面推去,露出一道足够手伸进去的缝隙。
她挽起袖子探进去摸,却摸了个空。她又探得更深了些,依旧没有摸到她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黄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血液疯狂涌入头顶,恐惧感撅住了她的心脏。
她已经不管会不会被唐小虎发现,就要不顾一切地推开石板。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在找这个吗?”
时间静止了,所有动作被按下暂停键。
半晌后,黄瑶才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她缓缓回身。只见唐小虎正举着手机,手机上是一张照片,而照片内容是一个陈旧的黄棕色笔记本。
黄瑶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她剧烈地喘息着,千万种情绪一同涌了上来。
“你……”她张着嘴拼命吸气,神经极度的紧绷让她想吐。
“是我拿走的,”唐小虎不忍看她的精神被折磨,便说道,“三个月前,我拿走的。”
这是一本账本,也是一本证据,记载着高启强和手下曾经犯罪的证据。
得到这本账本后,她彻夜难安。理智告诉她应该交给警察,这样她亲生父亲不会白死,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情感却告诉她应该交给高启强,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但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最终她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
她把账本藏到了爸妈的墓中,就在他们的骨灰盒上面。
她以为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但她还是过于天真,她忽略了高启强的势力。即便产业早已收缩,但他的眼睛依旧无处不在。
短暂的慌乱和无措后,黄瑶诡异地平静下来。
她直视着唐小虎,问道:“爸知道了?”
唐小虎点头。
“他没让你杀了我?”
唐小虎摇头。
“他怎么知道放在这里的?”黄瑶又问。
唐小虎沉默了,他移开视线,不敢看黄瑶。
黄瑶瞬间就明白了。
高中那三年几乎是朝夕相处,她在虎叔这里没有秘密,她并不意外虎叔会知道她在这里藏了东西。
只是她当年还不够成熟,做事不够密不透风,更不够明白,最应该防备的,其实是身边的人。
“虎叔。”她叫了一声,直视着唐小虎下意识看过来的眼神。
满是愧疚与痛苦的挣扎。
黄瑶第一反应是疑惑,她疑惑的是,他竟然会因为忠于高启强而感到愧疚。
他觉得对不起我吗?他为什么觉得对不起我?他有什么必要觉得对不起我?
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为了高启强去死,不是吗?毕竟她的爸爸就是这么做的,难道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吗?
黄瑶走上前,唐小虎再次移开了视线。
但这次黄瑶没有任凭他退缩,而是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看向她。
虎叔比她高很多,力气也大很多,但黄瑶没有畏惧。
准确地说,她的眼中没有任何当下应该有的情绪,恐惧、慌乱、仇恨,全部没有。
有的只是死水般的平静。
她的手向下滑去,落到唐小虎的咽喉上。
手指下,她感受到了他动脉的搏动,跳得很快,结实有力。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纵着,她渐渐用力,捏紧了手中生命的源泉。
恍惚间,她的耳边响起了高启强的声音。
他笑着和大家讲,她们第一次见面,陈书婷想用领带勒死他,他当时觉得他完了,又觉得死在她手里不失为一件美妙的事。
她又看向唐小虎的脸,因为缺氧,他的脸上越来越红。
但他没有做出一点挣扎的动作,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她作恶的手,没有用力,更像是在抚摸。
他以为他要死了,在死前他选择了隐秘的放纵,他要带着这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走向生命的尽头。
掐死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尤其当被掐的人不反抗的时候。
唐小虎没有想过反抗,他甚至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去压制身体求生的本能。
他该死,只有在黄瑶面前,他才会心安理得又心甘情愿地说出这句话。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当氧气从身体中被一点点逼出,当耳边的风声越来越清晰。
困扰他多年的身体上的病痛都不存在了,全身的感官集中在他们肌肤相贴的一点,他的眼前开始有走马灯划过,旧厂街的片段快速闪回,到黄瑶出现后又徐徐变慢。
黄瑶于他是命运般的存在。
爱上黄瑶是他前半生作恶多端应得的报应,被黄瑶爱上是他本性尚存的那一点善意留给他的福祉。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突然,脖颈上的桎梏移开了,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腔。
唐小虎踉跄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树。
黄瑶又跪到地上,把墓碑的石板复原。
石板很沉重,她用力一点点拖动着,最终盖回了原处。
但她久久没有起身。
唐小虎看不清她的脸,却隐约听见了“啪嗒”的水声。
缺氧让他的大脑转得很慢,以至于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黄瑶在哭。
他不敢上前,他不确定自己配不配上前。
他只能慌乱无序地开口:“其实强哥是看了这个本子,才决定让你参与集团的事业的。他知道你不会背叛他,否则早就把这个本子交出去了。他也很欣赏你的胆量和智谋,他——”
“你不觉得荒谬吗!”黄瑶用一声暴怒的喊声打断了他未及出口的话语。
“唐小虎,”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不觉得荒谬吗?”
她分明满脸都是泪水,却坚强得令人心惊。
唐小虎知道,她不是在为爱人的背叛流泪,不是在为逝去的亲生父母流泪,不是在为养父母的机关算尽流泪。
她是在哭自己,她在哭自己这荒谬却无法回头的一生。
黑又如何,白又如何,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注定是迈向漩涡中心的一步。
而这跌落向下的一路,甚至没有人能陪她一起走。
在理智回归之前,唐小虎伸出手,将黄瑶按进了怀里。
黄瑶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的身躯可以将她整个包裹,她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衬衫,又濡湿了他的胸膛。
黄瑶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从小陈书婷就教育她,女人的眼泪是武器,要用在最有用的地方。
这算不算有用呢?黄瑶从混沌中抽出一线思维在想。
但接下来,唐小虎给了她答案。
“瑶瑶,我的命就在这,你想要随时来拿。”
黄瑶不答,只是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
“走吧,送我去白金瀚。”她说。
回程的路与来路截然相反,来时气氛沉闷,回去时黄瑶却反常地兴奋起来。
她戳了戳唐小虎扶着方向盘的手臂:“虎叔,我问你,如果我跟我爸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那我跟你哥呢?”
“那我爸跟你哥呢?”
唐小虎被她问得没办法,他清了清嗓,下意识摸了下喉结,那里有被黄瑶掐出的一道红痕。
他也没想着去挡,就这样大喇喇暴露在空气中。
黄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伸手去碰他的伤处,笑嘻嘻问:“虎叔,你疼不疼?你这样会不会有人想多啊?”
她倚在车窗上,笑着看唐小虎。
半句真半句假,一秒真情一秒假意。
“没人敢——”唐小虎的声音伴随着一脚急刹车戛然而止。
前方被一辆黑色吉普正正挡住,他刚挂倒挡,后面也被一辆轿车挡住。
十余名黑衣墨镜的打手鬼魅般出现,围住了他们的车。
“虎叔……”黄瑶解开安全带,刚要起身,被唐小虎按了回去。
“瑶瑶,待会我下车后,你开车冲出去,到安全的地方给我哥打电话,明白了吗?”
“那你怎么办?”黄瑶问。
唐小虎已经跳了出去,没有一丝犹豫。下车后,他反手摔上车门。
“走,”隔着车窗,黄瑶看见了唐小虎的口型,“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