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高居于深宫之中数十年,早已经不再理会人间疾苦而是沉迷于享乐,失去了年轻时的进取和锐意,但某些东西对于老皇帝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更何况这老皇帝虽然年老昏庸,却并非是愚钝不堪之辈,就很多方面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老成精。
况且做为李唐皇室、做为这个天下与万民四十年的天子,又岂有认不出自家的旗帜之理?
纵使破败纵使布满血污,纵使几乎要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但仅仅只是几乎而已。因而老皇帝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大唐的旗帜。
这本不应当有什么稀奇,无处不在的几乎要将眼耳口鼻之所淹没的肉香更是叫老皇帝忍不住咀嚼着那吞入口中的肉,将其咽入喉管之中,流淌进胃部。但冥冥之中的恐慌与不详却又叫老皇帝如同遭受雷击一般,目光定定的望着那旗帜,目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无法有更多的动作。
寒意自灵魂之中升起,渐渐弥漫至四肢百骸,叫这养尊处优的老皇帝忍不住想要疯狂的逃离。然后在下一刻,有手搭上了老皇帝的肩,有声音在老皇帝耳边响起。老皇帝心中一个咯噔,被吓了一大跳。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若是大权在握之时,老皇帝自然是要狠狠发作一通的。而纵使是失去了权柄,但之所带来的更多是心灵的打击和羞辱,没有谁会真正愚蠢到亲自对他这个上皇动手。
因而老皇帝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突然袭击的感觉。
不过或许是这具年轻躯体的影响,或许是内心之中有什么在不断提醒着自己,老皇帝并没有大吼大叫,而是略带了几分呆愣的转过身,正对上一张好似皮包骨一般的、被血污之所覆盖的面容。
“再等等,再等等,只要我们守住了城,就好了。”
嘶哑的、仿佛是瓦砾碰撞抑或者砂纸摩擦的声音传递到老皇帝耳中,那将手搭在老皇帝肩上的兵士如是言,双目好似暗夜里不熄的烛火一般散发着灼灼的光辉。
老皇帝无言,不知道应该去说些什么,又能够说出些什么,本是再聪慧灵敏不过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的钝痛。而后下一刻,老皇帝忽然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问出了一个盘桓在胸中许久的,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这里是哪里?"
话音出口的那瞬间老皇帝便感觉到了后悔,他不应该、至少不应当如此大大咧咧的问
出来的。只是合理而又不合理的,那兵士并没有对老皇帝口中的疑问表示出任何的惊奇,而是开口回复道:
“睢阳。”
心弦在那一瞬间扣紧,原本端着肉、握着碗的手略略泛白,于是老皇帝紧接着干巴巴的、继续开口问道:
"守城的将领是……"
"南霁云、许远、张巡。"
那兵士每说出一个名字,老皇帝的脸便白上那么一分,直至最后那个名字吐出,老皇帝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失去了思考和理智的能力,更无心去思考,这兵士为什么会这样轻飘飘的、直呼上官们的名讳。
只是这些名字,尤其是最后一个名字对于老皇帝而言,固然是李唐的忠臣,但——
老皇帝忽然便想到了少年时模模糊糊间听到了一则传言。
什么肉是酸的?
除了猫肉,自然是、自然是…
手中捏着的碗掉落在地面,老皇帝急切地以手抠住口,想要吐出些什么,却又只觉得一阵无力,当目光落在那掉落在地面、沾满了尘土的肉块时,唇齿间竟然在诡异的分泌唾液,胃部更是一阵阵痉挛,迫切的想要将那肉塞入到口中,抚平所有存在于血肉之间的饥饿。
于是老皇帝眼前开始出现幻影,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血肉模糊与破碎的人,对着自己张开双手,对着自己无声的吼叫,对着自己露出诡异到极点的笑容,想要将自己拉入到深渊拉入到泥潭之中。
不管是君舟民水还是以人为镜,又或是中华与夷狄皆爱之如一。
太宗文皇帝以前,帝王的标准是尧舜,是近乎留存于传说与神话当中的人物。而太宗文皇帝以后,帝王的标准则是太宗。
做为太宗文皇帝的血脉,在年少时、在刚登上帝位时、在还不曾居于深宫之中沉迷于酒色与享乐之时,老皇帝亦曾经真切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并且做出一番事业,带领他的追随者以及臣民们,创下前所未有之盛世。
而在那个时候,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抑或者惺惺作态,对于百姓对于臣民,他是将他们放在心上的。
只是做为天子做为帝王,有些事情说简单简单,说难亦是分外的艰难,他并不愿意将时光浪费在自律自省、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之中。况且他已经励精图治了那么多年,便是享受一下又
如何。
不管是天下百姓还是那些臣公们的生活与性命,又如何能够同他这个至高的天子相比较。
君舟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