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拦得住守院门的婆子，却没拦住正房门口的小丫头。

那丫头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见是一个男人过来了，她站起来呆呆看了两秒，没等林如海开口，翻身就往屋里跑： “姑娘!好像是老爷来了!”

屋内的欢笑声顿时一停。

林如海轻叹一声，倒没觉得生气，只有些怅然，心头还涌起了些近乡情怯的惴惴不安。他迈步向门口走过去。

堂屋里，碧薇正教导那小丫头： “路上嘱咐几遍了?到这里都叫‘姨娘’,不许再叫‘姑

娘’了。叫人听见不好。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犯，扣你的月钱，可不许哭!"

那小丫头低着头： “知道了。”

姜宁从卧房出来，笑夸一句：“看见人来了，立刻来回禀，很好。还有没有果子?拿一碟给她吃罢。"

碧薇笑道：“是。”便和小丫头说： “你有口福了，自己去茶房找陈三家的拿果子。”又叮嘱："不许在床上吃，弄得满床渣子!吃完了洗手、洗脸、擦牙，不许忘了啊?"

林如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小丫头兴冲冲要出来，迎面看见他一怔，回头求救似的看大丫头和.…姜妹妹。

姜妹妹风姿未有稍减，长身玉立站在那里，笑脸盈盈看着他： “老爷来了。”她屈膝： “给老爷请安。”抬头笑问： “四年不见，老爷一向安好?”屋内所有人都矮了身子： "给老爷请安!"

林如海忙扶起姜宁，隔着丝绸握住了她的手腕："还好，还好.…不必多礼了。"姜宁顺着他的力站起来，和他在近距离相视了。这人……倒还未见老，只是人憔悴了些，气质也变了。不过这也难免。他都三十七了。

整体而言，林如海的容貌比四年前稍有逊色，但周身气韵多了两份醇厚。可惜姜宁是个肤浅的人，对“男朋友”和“暖昧对象”的首要要求就是长相好——长得抱歉的男人，她连稍有触碰都嫌恶心，更别提亲一亲睡一睡了，谁还在意他的“心灵美”?

——根据她的经验，她遇到的男人十个里有八个，见到女人想的都是胯·下的事，有“心灵美”也被挤得看不见。女人不说八成以上都心灵美丽，至少会是正常人。

所以她只会看女人时不在意外表，只看心灵，男的

没有这种待遇。所以，林如海在容貌上缺损的这一分，对她来说是极大的遗憾。九分容貌是也很够看、很养眼了，可她从前睡的那个是十分容貌的美男子!

以上想法姜宁当然没有说出来。

她让屋里人都起来，又方才那小丫头过来： "枕霞?"

枕霞走过来，声音变得小小的： "姨娘?"

姜宁摸了摸她扎起来的小发包，笑和林如海说： “她是我外头买来的，还不到十岁，带过来就是看中她性子直，心眼实，吩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和刘师父习武，腿脚最快。"

快四年没见，这才说了两句话，林如海就被逗笑了：“妹妹是怕我怪她?我在妹妹心里就是这么苛刻的人?"

姜宁摆手让枕霞去，又招手让端水盆的丫头过来，亲手给林如海挽袖子，请他洗手： “谁知道呢，几年不见，也不知老爷从哪里学了些什么，行迹竟鬼鬼祟祟起来。"

她笑睇林如海一眼： “黛玉和绯玉可都不认识你。老爷吓着我是小事，吓着了两个孩子，我可不依的。"

从姜宁这里开始的“洗手要洗够三十秒”,早已成了林家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林如海认真洗了手，擦干，想回姜宁一两句俏皮话，看到她含笑的双眼，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九年夫妾，四年分离，他理应觉得对姜妹妹有所亏欠。

他看向内室，想见女儿们，又怕女儿们真的不敢见他。他视线触碰到了墙上挂着的宝剑，便笑问： "妹妹的功夫怎么样了?"

“哎……”姜宁真的想叹气， "实话说，也就那样。我又不是从小学的，半路出家，若想有所成，少说也要日日两三个时辰苦练，十年不歇。可我哪里一日有两三个时辰?如今管了事，还有那两个小混蛋闹我，能得半个时辰的空儿，我都要念佛了。"

“只怕再过十年，在两位师父手里，我还是只有挨打的份儿。”姜宁趁机抱怨了两句，便向内室说， "快抱姐儿们出来罢!"

她都和林如海扯这么多话了，黛玉和绯玉应该做好见爹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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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希望父女相见气氛不要太僵硬。

她教了黛玉要亲近贾敏，是因为毕竟贾敏才是黛玉的亲娘，还病着，她不想个病人起冲突，更不想让贾敏觉得是她教得黛玉不亲人。

但她没教孩子们亲近林如海。

小孩子的心思瞒不过大人，尤其是见多了各色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大人。真心不真心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记忆里都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一见面就亲近?

与其让孩子们一开始就抱着虚假的亲近和林如海相处，不如让他们父女彼此试探着慢慢来。其实姜宁是不想委屈了孩子。和亲爹还要虚情假意也太可怜了。

她觉得林如海应该也更喜欢真实的相处。

——她可能会教得黛玉不亲贾敏，但怎么可能教绯玉不亲林如海?

卧房门打开了，却不是奶娘们抱孩子出来，是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自己一步步走过来。和贾敏看到黛玉一样，林如海看见两个女儿，也立刻就移不开眼了。

两个孩子穿着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头发，长得也有四五分相似，但很好分辨出来。头发更浓密黑亮，高了近两寸，眉眼像姜妹妹的是绯玉。

看上去瘦弱纤细，眼睛像他的是黛玉。

丫头们早早摆了拜垫，引着黛玉和绯玉对林如海行礼： "给父亲请安。"

这是必要的礼节，不能少，林如海忍到孩子们磕完头直起身，忙上前一手拉一个，扶了起来。女儿们都没有挣开他。

林如海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两个小泥虎，给女儿一人一个，笑道： “这是济南城里最好的手艺人捏的老虎，先拿着玩。若喜欢，还要什么花样，爹爹再给你们买去。"

两个女孩儿都属虎，又喜欢虎，都说张大生的手艺最好，黛玉和绯玉应该会喜欢?

"谢谢爹爹。”黛玉对林如海抿唇一笑，举起泥虎端详，问妹妹， "绯玉你看，眼睛好像是比咱们在姑苏买的更像真的。"

"好像是，一会儿比一比。”绯玉握住自己的，只在黛玉手里看了看，问林如海， "爹，怎么娘没有，只有我和姐姐的?"

林如海一愣。

绯

玉认真说： “娘和爹、和太太一样都属龙，爹别忘了。”姜宁想走过去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但黛玉张口了： “爹爹，我们在姑苏也买过泥人泥相，要么是买三个人的：姨娘、我、绯玉一人一个，要么是买六个人的，再加上爹爹……娘，和青玉的。给爹爹、娘和青玉的三个应该寄过来了呀，爹爹不知道吗?"

姜宁都想给黛玉鼓掌了!

好姑娘，一下就把锅甩到林如海脑袋上了!这回不是绯玉贪心不足不懂礼节乱要东西让长辈尴尬，是林如海考虑得不周全!

林如海想起来了。

他到济南后，姜妹妹寄过来的第一封信，匣子里是装着两条泥龙和一只泥兔子。姜妹妹写，是黛玉和绯玉特地给他、敏儿和青玉买的。

他原本好好收起来了，等着敏儿和青玉到了，三个人一起看。

谁知后来青玉病了，敏儿又没了个孩子..

他日夜焦心，衙门里事务又极多，早就把不紧要的事都丢开了，忘了。

绯玉理直气壮： "爹忘了，我和姐姐不怪你，下次记得就好了。"

林如海哑然失笑，答应下来：“好，下次爹一定记得，明日就去补买，给黛玉的娘、绯玉的娘、青玉和我自己都再买一个，咱们一家人都有，好不好?"

原以为更聪明多思的黛玉确实更机敏，而胆大性直的绯玉却还不如黛玉亲近他。绯玉在审视他这个做父亲的合不合格。

其实黛玉也没有全然接受他，只是她的不信任更少，也更隐蔽。

两个女儿：一个体弱，一个健康；一个聪敏，一个刚直；两个都护短，会护着家人，都是好孩子。

只是他还不在她们的“家人”范围内。是他丢下了孩子们，也怨不得她们不亲近。以后……日子还长。

林如海揉了揉女儿们的脸，笑道：“天晚了，你们平常几点睡?”

他知道姜妹妹这里不爱说时辰，爱说“几点几分”。其实说习惯了， “几点几分”的说法也确实更方便。

黛玉：“平常是不到八点睡，最晚九点钟，四点半或五点起来，中午还要再睡。今天午觉睡得晚，还不太困。"

姜宁又想笑了。

黛玉说的时

间都没错，一句也没撒谎。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已经过了孩子们睡觉的时间。黛玉说“还不太困”,是在表明如果林如海还想说话，她们可以继续陪。可“还不太困”就是“有点困了"的意思，如果林如海“识相”,就该主动开口——

“我明日早些来，今日你们先睡吧。”林如海又想叹，又在笑。

他原本还准备问问女儿们的书，看看字，说些衣食住行，日常玩乐，慢慢亲近，谁知被女儿们拿捏在手心里了。

果然是姜妹妹教出来的孩子，真像她。

"那爹明天几点来?"绯玉问， “我把我和姐姐的字找出来给爹看。"客人来时，作为主人，要准备能让所有人都参与或享受到的节目。

她和姐姐都不知道“爹”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但“爹”总是给她们圈字，这个节目准没错。

林如海当然想答应，可他着实不能确定具体回来的时间，只能说： “会尽量晚饭前过来，但也有可能回不来。"

姜妹妹信里写过，她会尽量不对孩子们说谎。

他也应该这样。

黛玉和绯玉行了礼，手拉手回卧房了。奶娘先安置她们睡下。姜宁请林如海到东侧间来，放低声音，笑问： “老爷不会怪我把孩子们养得古怪罢?”

"怎么会?黛玉和绯玉这么好，我谢你还来不及。"林如海同样低声， "她们都和你睡?"

"这两年差不多都和我睡。"姜宁回忆，是什么时候开始，黛玉也和她一起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