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早已搬去东院,不比从前住在荣禧堂后头了,回去得太晚不方便。
一更还没过半,她就起来告退,王夫人也只能放她。
出至二门,王熙凤扶了扶比从前朴素了不少的发髻,搭着平儿的手上了车,又让平儿也上来,一起回去。
青绸车摇摇晃晃。
家常用的马车里狭小安静,只有车轮滚滚,马蹄清脆。
终于到了一个只有自己人的地方,王熙凤向后一仰,扶着脖子:“快帮我揉揉。”
平儿早伸出手,替她按着后颈的穴位,叹道:“奶奶不如告几日假歇歇。一两个月还罢了,这省亲别院要盖好,我看至少还得一年功夫,总这么两处跑,身上怎么熬得住。”
王熙凤只闭着眼睛叹气,不答。
平儿又劝:“不是我平白挑拨是非:如今奶奶可不是那府里的人了,连老太太都说一应家事不许二太太全托给奶奶,是忽有省亲的事,二太太才又把奶奶借了去。可省亲虽然是大喜的事,终究娘娘又不是咱们一房的人,不是二爷和奶奶的亲妹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
王熙凤睁眼,看着她笑:“你别操心了,我心里都有数。”
平儿不禁说:“奶奶心里有数,还把自己累得这个样儿?”
“那不然呢?”王熙凤坐直,“从上月起,家里各房各处人仰马翻,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偏我清闲着?虽是分了房,咱们不是还住在这,还沾着这府里的光呢吗。”
平儿凑至耳边问:“那若太太还逼着奶奶拿银子出来……”
“她逼我,我就拿?”王熙凤冷笑,“我算看透了,这还是亲姑妈,哪里比得上她自己的肉。我们以后都没了爵位诰命了,就剩这些钱,她还不放过,还非要算计了去!”
“奶奶轻声!”平儿忙说。
外面可还有许多小厮婆子跟着。
王熙凤猛一动气,又努力忍住:“我本还想着,到底还是一家,这样圣恩浩荡的大喜事,若办得不成体统,不但外人笑话,若因此开罪了宫里,说不定还要遭祸,所以太太一叫我,我就忙忙地跑去献计献策,把事办好,是大家体面。如今看,却是好处未必有,先要把各人的私房掏空。哼,太太也贪心得太过了。从明儿起,我就来个一言不发,老太太、太太让我办什么,我就去办,想拿我的银子……”
她只是娘娘的堂嫂,太太可是亲娘!
想让各房出钱,太太不先割肉,还指望别人放血?
想得美!
车停。
平儿先下车,搀扶王熙凤。
东院前后共只四进。原本仪门后面,前两进是贾赦外书房,三层仪门后还有两进,头一进是邢夫人的正院,后面一间小院,住着贾赦的姨娘姬妾们和小儿子贾琮。
贾赦瘫了,贾琏王熙凤搬了进来,正院后面的小院收拾出来给他们住,贾琮正过了七岁,便搬去前院书房的厢房。
至于贾赦的姬妾丫头们,除了贾琮的姨娘和平素奉承过邢夫人,邢夫人看着顺眼,本人也不愿意去的两个,嫁的嫁,卖的卖,早打发干净了。
进入三层仪门,王熙凤先给邢夫人请安。
她行礼,邢夫人看她两眼,叫了起:“呦,二奶奶回来了。”
王熙凤心知她今日是回来得晚了些,可她是有事,又非无故逗留,本便因王夫人有气,现下又添一气,也只能忍了,赔笑道:“二太太带姑娘们出去了,老太太身边没人,二太太回来,又叫我说了半日话,所以回来晚了。二太太没借来钱,太太知不知道?”
邢夫人让她坐:“是听见个影儿,却不知到底怎么样。我守着你老爷,这些话又哪里知道去。”
王熙凤忙笑道:“老太太上午还问老爷呢,我说有太太照看着,一切妥当。”
邢夫人方有笑意:“你只说林家怎么样?”
王熙凤笑道:“林家说,不巧钱都给了人了:十万借了平昌侯府,还余的都拿去给谢记造船了。靖安夫人只帮了一万银子的花烛彩灯,说是送的。再多估计是没有了。”
邢夫人笑问:“二太太回来,神色可好?”
王熙凤心知邢夫人想听什么,忙叹道:“碰了个软钉子。靖安夫人的脾气太太知道,二太太没借来钱,我走时还发愁呢。”
说着,她又想起了靖安夫人在荣禧堂挑战大老爷的样子。
那柄刀直接从她头顶上飞过去,斜斜扎在砖缝里,若是冲她来的,她现在哪还有命在!
十月初四她没去兵部亲看,可大老爷从回来又昏了三日才醒,醒了后坐都坐不起来,拉撒都得人服侍,还再听不得“姜”“林”两个字,这还是北静王爷请靖安夫人留手后……
阿弥陀佛!
王熙凤从不信神佛庇佑阴私报应的,见了大老爷的下场,也免不得念佛庆幸她从前厌恶靖安夫人没同旁人说过,更没做出过什么针对靖安夫人和林家、林妹妹的蠢事。
二爷没了爵位,她没了诰命,那是大老爷牵连了她们,实是怨不得,也不敢怨靖安夫人呐……
王熙凤连喝了好几口茶,把重新涌上心头的惊惧压下去。
邢夫人的神色也不大好,捧起茶杯焐手。
关系称不上多好的婆媳二人相视,竟然有了两分同病相怜的亲近在。
“行了,不早了,你快回去罢,明儿又要早起去请安。”邢夫人道。
“是。”王熙凤起身。
她犹豫了片刻,绕至邢夫人身边,附耳道:“二太太不愿意向薛家借,大约是要各房出钱了。太太心里有个数才好。”
她和太太才是一房的,不可能一人出得多,一人出得少。
她是小辈,不好和二太太硬犟,太太却无妨。
邢夫人一琢磨,当时便怒:“她宝玉便那么金贵?又说娘娘的大事要紧,她又舍不得宝玉的亲事,又要各房的银钱,合着就把咱们当钱袋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不服!”
王熙凤叹道:“我方才略提了一句薛家,二太太脸上就不好看。想是亲戚借居,像挟恩图报一样。”
邢夫人拍着桌子:“咱们在这里住得憋屈,薛家占着梨香院,主子奴才十来个人倒宽敞!史家、王家都借了,林家也送了东西,薛家在这住了两三年了,还真一分钱不给?”
王熙凤忙劝:“太太消消气,其实我想着,咱们没钱,珍大哥那里也未必有这个闲钱……”
谁愿意花自己的钱填这个虚热闹?
邢夫人一时把王熙凤看得亲媳妇一样:“是,是。凤丫头,你快回去和琏儿也说说,问明白东府是什么意思。”
“是,太太放心。”王熙凤一弯身,恭恭敬敬行了礼,退至门边,才搭着平儿的手走了。
东院的正院和后院之间,原是以穿堂相连。因儿大避母,贾琏和王熙凤搬进来后,便把穿堂堵了,等开春再修成屋子,王熙凤前后走动,只从新开的两处角门过。
自己院里,只正房亮着灯。
走得近了,听得一阵笑声,是贾琏和一个丫头的。
王熙凤停在门边,仔细听了一听,认出是这两年新挑上来的春香。
她从鼻子眼里冷哼一声。
小娼妇,早晚打发了你!
平儿忙给打帘子:“二奶奶回来了。”
没了门帘隔着,屋内笑声骤然一大,又一停。
王熙凤迈步进去,笑问:“二爷等久了?”
贾琏咳嗽两声,语气不大自在:“今日奶奶辛苦。”
“嗐,我哪比得上二爷。”王熙凤迈进里间,左右一扫,看贾琏敞着胸口,面颜发红,显然吃了不少酒,春香正忙着拢衣服。显然只要她再晚回来半刻钟,两人都要入港成事了。
她狠狠剜了春香一眼,在炕上坐下。
贾琏凑上来,赔笑问:“奶奶都忙什么了?怎么在太太屋里那么久?”
王熙凤斜他一眼:“我受了一肚子气回来,二爷倒会乐。”
贾琏越发要哄着她:“我早早回来,不就是想着奶奶吗?看她是奶奶的人,我才馋了。”
王熙凤“呸”了一口:“别说这些话,叫我恶心!”
她近来打扮得素净,身上不比往日华贵耀眼,瞪人骂人也觉可怜可爱。
贾琏伸手解她的衣裳,笑问:“二太太没借来钱,难为你了?”
王熙凤累得很了,身上又酸又僵,根本没那心思。可若推开贾琏,谁知会不会便宜了平儿和春香,只好任他动作,一面把事说了:“二爷明儿得空,和珍大哥通个气。”
“我的好奶奶,”贾琏笑道,“亏你把太太哄住了。”
王熙凤被放在床上,忙拉被子:“二爷这话说的,什么叫‘哄住’?薛大妹妹的人物品貌原和宝兄弟般配得上,又一个有金,一个有玉,还是亲上作亲,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以前瞧不上薛家,现今却要替薛家促成。
几分不安和愧疚从王熙凤心中划过。
有薛大傻子在,薛家绝非宝兄弟的良配。
可若不这样行,她难道就这么过了?现在给荣国府帮忙,等宝兄弟新娶了高门贵女,她就只能回来,守着这间小院和这几个人,和大太太一样,一辈子就望到头了?
她不甘心!
靠二爷出息怕是难了,还不如指望爵位重新落到他们头上!
可这爵位,还怎么争?
二老爷还有两儿一孙,宝玉不行,还有环哥儿,环哥儿不行了,还有兰儿。
她真丧了良心,还能把看着长大的两个兄弟一个侄子都害死?真都害死了,二老爷便不能再生?
贾琏是醉后,动作越发狂上来了。
王熙凤急喘着,看贾琏歪在一边,起了鼾声。
她伸手出帐子:“平儿?”
平儿忙道:“已叫人去舀水了。”
王熙凤按着小腹:“不用擦洗了,你也快睡吧。”
擦得太干净……似乎不利于有孕。
若她这时候怀上一个,在这院里躲一年,能远了省亲的麻烦事,也好。
……
第二日。
白天夜里两重累,让王熙凤身上酸疼得很。
她扎挣着起来,面色很不好,看得平儿连声劝:“奶奶还是告假,请个好大夫来看看。”
贾琏也心疼了:“就歇一日罢,外头有我呢。”
王熙凤本是好强的人,只要人看她如何威风八面,轻易不肯言累。
因心内不服,近日也着实被寒了心,她犹豫一会,竟应了:“也好,随便请个大夫来,别叫人说我是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