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实,昏耀不得不承认。
圣君兰缪尔布雷特,神明赐福,皇室长子,自幼接受最优渥的教育,拥有沃野千里的国土,数量远胜魔族的子民。
在一些学识和眼界方面,别说昏耀自认不如他,放眼整个深渊,在这种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能比得过他。
昏耀
当然恨人族,就像深渊里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但当“是否接受人类的辅佐以造福族人”的选择摆到面前时,魔王独自沉思了两天,做出了抉择。
昏耀对兰缪尔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兰缪尔就说: “如果我哪一天犯了错,吾王大可杀了我。”……后来他才知道,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的并不仅仅指自己。
魔王开始向奴隶学习人类的知识与技术。
他并未有意掩盖这件事,何况那些明显来自于人类王国的东西,说凭空变出来的也没谁会信。很快,昏耀的臣属们纷纷惊恐地赶来劝谏。
"人类贱猪怎么可能真心帮助魔族,肯定包藏祸心!"
魔王懒洋洋坐在王座上: “那就挑出他的罪状,我给他治罪。”
抗议的魔族们噎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后喊: “就,就算现在还找不到把柄,迟早——”
昏耀: “那就找到再说。”
魔王竟然开始重用人奴,以人类的知识改革王庭。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飞起的纸片一样传到王庭之外,惹怒了无数个部落的魔族。
到了年末,也就小半年的时间,王庭内外同时大乱。
原本忠诚于昏耀的部下一个个离了心,包括那些从昏耀还未建立王庭时就陪他打天下的老伙伴。那些曾经热忱地仰视过魔王的眼神,从不解到失望,从悲愤到仇恨。
“昏耀吾王!”他们怒骂, "难道你为了权力,已经忘记了种族的仇恨,忘记了先祖的冤魂!?
昏耀懒得说话,只是冷笑。兰缪尔冲上来,清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厉声与那些魔族一个个辩驳。
与此同时,先后造反的部落达到了八个。
有的部落十分弱小,攻打王庭不亚于以卵击石。但他们依旧翻山越岭而来,最终化作汇聚的鲜血流入河中,不知能否有一日流回故土。
也有的部落十分强大。瓦铁、贞赞、黑托尔三大部落,都有着能与王庭较量一番的底蕴,而三位部落首领,全都不支持魔王的改革。
其中首领瓦铁高傲蛮横,与昏耀本来关系就很紧张;而首领黑托尔得知人奴事件后,直接扬言要砍下断角魔王的脑袋祭祖;就连原本对王庭最为忠诚的首领贞赞,也开始隐隐采取
观望态度。
这惨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兰缪尔的想象。"……是我低估了魔族对人类的恨意。"他来找魔王认错,愧疚地低声说: “吾王,还是暂缓一些吧。”
昏耀冲他露出尖利的犬牙: "想得倒美,滚!"
昏耀毫不动摇,这个魔王的心肠好像是铁做的。
外面的部落叛乱了,就出征去平定;自家的臣属闹事了更简单,清晨佩着那把弯刀出门,回来的时候浑身的血腥味。
那段时间,刺客的数量激增。
有那么一次,冷箭都要射到兰缪尔的胸口。昏耀硬是伸手去挡,箭镞穿透了掌心。
——魔族的王,竟为人奴挡箭!
刺客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魔王的鼻子破口大骂。
而昏耀面不改色地把箭拔出来,丢在地上踩断了,然后就用滴血的手掌把刺客按在地上,活生生扼到没了气息。
兰缪尔就在一旁面无血色地看着,直到昏耀结束了战斗,像拎一只小动物一样把他抓走了。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王庭的一位魔将起了异心。将军名叫木玛,是跟随昏耀拼杀多年的大魔,亲如手足。
同时,也是摩朵的青梅竹马与合化伴侣。甚至当时,昏耀已经在帮摩朵和木玛筹划婚配。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木玛筹划刺杀的证据被送进魔王的宫殿。
昏耀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然后把摩朵叫来,将自己的青铜弯刀扔在她面前: “去杀了木玛,或者来杀我。你自己选吧。"
摩朵掌着刀走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提着木玛的头颅。她眼眶通红,似乎哭过一场,但面庞却坚定。
“摩朵是个劣魔,”摩朵自嘲地笑着歪歪头, "当年吾王重用我的时候,那些反对的家伙也是这副嘴脸,我都记得的。"
……在深渊,爱是割舍。
那天夜晚,兰缪尔终于崩溃了。他哭起来不出声,只是咬着自己的手臂发抖。
昏耀把兰缪尔搂在怀里,低声问: "决策是魔王下的,杀孽是魔王造的,你只是一个被我压榨的可怜俘虏,我都不哭,你哭什么?&#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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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缪尔哽咽说,死的魔族太多了,或许是他错了。昏耀笑话他: "好歹是个君主,你这么怕杀戮,难道从没杀过同族子民?"
兰缪尔闭眼摇头,魔王就说: “要做君主哪有不杀人的,你没杀过,那就是有旁人替你杀了,哼,也不比我清白。"
他本来是习惯性地逗奴隶玩,没想到兰缪尔一下子掉了眼泪,但神色很平静,只是红着眼眶说:"吾王说的对,我本来就是罪人,下地狱也是活该的。"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对自己身上的苦难视而不见,可但凡伤害到他人,就难过得要哭。“地狱,”昏耀低声问, "兰缪尔,你们神教所说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兰缪尔努力回想小时候长老讲的那些故事:那里暗无天日,永远是酷热或者苦寒,魔鬼们四处流串,罪恶的灵魂在此处受苦.…
不料昏耀大笑,说那不就是深渊的样子么。
“看来地狱也不过如此。既然在深渊里我能做魔王,那么到了地狱,魔鬼也都要跪下来亲吻我的鳞尾。
昏耀笑着揉了揉兰缪尔的头发: "至于你,你还是做王的奴隶,和现在一样,有什么可怕?"
兰缪尔哑然失笑,泪珠从眼角滚落。他从没想到有谁能以这样嚣张的态度阐释“地狱”。他把额头贴近魔王的胸口,双足勾着那条长长的鳞尾,闭眼睡了。
那时昏耀就想:这个人啊,还是笑起来好看。
同样是第三年的最后一个月。
兰缪尔不止传授知识技术,更开始插手魔族的大小事务。
没错,昏耀这个人,哦不,这只魔——在独断专横上有着无出其右的天赋。不仅没有被反对声吓退,反而亢奋起来,变本加厉了。
兰缪尔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介奴隶,事实上承担的却是类似于魔王幕僚的职责。
他将自己的建议讲给魔王听,再由王来裁断:是可以采纳,亦或是可以参考一部分,亦或是“犯了错”。
如果犯了错,就立刻处死。
王庭里的魔族,逐渐开始习惯于议论兰缪尔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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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说: "硫砂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上回居然非说他是个好人!真叫我笑掉大牙,哼哼,好人!"
有的说: "等着瞧,咱们迟早找出他包藏祸心的罪证,让王杀了他!"
有的说: “不过别提,贱猪的法子确实好用,居然把我家小患子的病治好了。如果只是用用法子……"
兰缪尔很清楚自己的境地。
就像昏耀提点过他的那样,他身在深渊,但凡惹上一点嫌疑都会万劫不复,因为没有证据。因此,他行事愈加谨小慎微,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敢言行有失。
就这样,圣君入深渊七年,插手魔族事务四年。
在这么个一千万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猜忌他、绞尽脑汁地试图证明他不可能是好人的情况下.…硬是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污点,还从“人类贱猪”变成了“兰缪尔大人”。
直到深渊一统,结界崖上开满野花。
不料到头来,第七年的某个夜晚悄悄弹奏的竖琴曲,反倒成了唯一“确凿”的把柄,唯一“无可辩驳”的罪证。
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首歌而已啊。
难怪他那么难过,那么生气。再怎么好脾气的人,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落入不可能自证清白的境地,当然是要委屈的。
所以,说出些什么“等我死了”的气话,当然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事情……是不是?
“吾王。”
雨停了,夜晚过去了。多古收拾好药箱,局促地来到魔王面前。
他搓搓手,先说大人暂时脱离了危险,又试探性地问: "不知兰缪尔大人是否已对吾王提过……"
"大人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剩下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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