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就算一开始听不懂,听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他不爱说话,只是因为没人会听他说话,而非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
他都知道。
他知道范倩楠表面风光,实则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他知道陈钰生根本不喜欢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儿子。
他知道范倩楠对陈浩杰欺负自己的事清清楚楚,却故意偏袒。
他也知道范倩楠在刻意漠视自己,只为迎合陈钰生的心意。
他什么都知道,但又能怎么样呢?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温衍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忍耐、或者说麻木下去,但是他错了。
在范倩楠要求他把他最喜欢的超级英雄玩具送给陈浩杰的时候,他拒绝了。
陈浩杰有一柜子的昂贵玩具,很多还是稀有的绝版,碰都不让他碰,说万一坏了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当然,他也根本不会去碰,陈浩杰只是故意这么说,为的是更畅快有力地嘲笑他手里的盗版玩具。
这个玩具,是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很珍惜。
但现在,范倩楠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必须把这个玩具送给陈浩杰。
“你是哥哥,弟弟年纪小,给弟弟是应该的。”
温衍忽然觉得好笑。
陈浩杰哪里看得上他手里的小破玩意儿呢,只是觉得好玩,又想出一个欺负他的新招数罢了。
毕竟,一个什么都有的人,看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失去唯一的心爱之物,不是很有趣吗?
他把玩具护在胸前,“不。”
一如既往的,没人会听他说话。
范倩楠当即把那个玩具夺走,放进了陈浩杰的手里。
陈浩杰嘻嘻地笑,握住玩具的头和脚,用力拗成两段。
那一瞬间,温衍觉得他的心好像也裂开了。
他冲上去想抢回自己的宝贝,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杀死一个人的冲动。
可下一瞬,他就被陈钰生一把揪起,狠狠踢翻在地。
他的脑袋重重磕在高级大理石地面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胸口挨的那一脚,像踢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痛苦地向范倩楠伸出手,范倩楠的高跟鞋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早该知道会是这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妈妈……疼啊……”
回应他的,是房门被重重关上反锁的声音。
他被关了禁闭,反思自己的言行。
身上疼得动不了,就一直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昏昏沉沉地捱到后半夜,他渴得快死了,强撑着爬起来想去喝水,却看见窗帘后有一团影影绰绰的黑影。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拉开窗帘,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窗外挂着一个恐怖的人形物件,难以形容的扭曲狰狞。
它似乎是被精心制作成这样的,用不知来自哪种生物的哪个部位的毛发,过于真实带来不快感受的表皮,以及其它难以辨识的诡异材料。
最奇怪的是,这个东西的双手还被摆成一高一低握拳的姿势,和那个被陈浩杰弄坏的超级英雄玩具的战斗动作一模一样。
温衍强忍恶心,把这个东西扔进垃圾桶,再把垃圾袋死死扎紧。
他怀疑是陈浩杰和他那帮喜欢欺负他的男生朋友一起搞出来的恶作剧。
温衍的生日在冬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过过生日了,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为他的降生而感到高兴。
范倩楠和陈钰生带着陈浩杰,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滑雪去了。
家里又只剩下温衍一个。
当时他还发着烧,强撑着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权当是庆祝生日的长寿面了。
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他想到陈浩杰过生日的时候,范倩楠和陈钰生会在庭院里放烟花庆祝。
他也很喜欢烟花,他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但他会捂住眼睛不去看。
升空的烟花再美,也不是为他点燃的。
突然,天幕闪过白茫茫的亮光。
明明不可能有烟花绽放的夜空,却不断被灿白的光芒照亮。
不可思议的烟花。
不像常见的烟花那样五彩缤纷,也没有“咻——啪”的爆破声响。它是安静的,无声的,纯白的,映衬着漆黑的夜幕,像下着永不停息的鹅毛大雪。
温衍都不觉得难受了,他趴在窗边看烟花,看着看着,沉沉睡了过去。
他再一次做了梦。
他看见,那只蝴蝶怪物在广袤夜色下飞舞盘旋,不停燃烧着三对污秽翅膀上的怨鬼幽魂。
那些恶鬼扭曲挣扎,哀嚎悲鸣,化成一簇簇灿白的光焰。
它们都是构成祂翅膀的鳞片,和祂血肉相连。
祂应该很痛吧?每片鳞翅都在不停颤抖,连飞行时的姿态都有些不稳。
那样的怪物,理应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祂。
可祂还是忍受着钻心蚀骨的剧痛,为他带来这场盛大的来自地狱的烟花。
第二天,温衍被敲门声吵醒。警察和学校老师都来了,大人们面色不忍,告诉他一个噩耗:
昨天晚上,范倩楠、陈钰生和陈浩杰乘坐雪山缆车时发生事故,他们的缆车忽然失控,工作人员拉下电开关也无法停止,缆车还是不可救药地向下滑。
在滑行了一段距离后,那辆缆车终于向山下坠去,一声巨响,重重撞在了地面上。
缆车钢筋铁骨,尚且四分五裂,遑论里面的血肉之躯。
陈浩杰全身粉碎性骨折,腰椎折断后穿出肌肉,整个人就像被大力拗折过。
陈钰生的头颅遭受重击,颅骨破裂,颅内大量出血,脑髓从耳朵里软绵绵地流出。
他们一个全身瘫痪,只有两颗眼珠勉强能转动;一个变成植物人,大概率终身昏迷不醒。
就像、被损毁的玩具一样。
范倩楠奇迹般地没有出事,连一层油皮都没磕破。
只是,她受了天大的刺激,精神崩溃,谁都不记得也不认得,满心满眼只有温衍一人,抱着洋娃娃不停地叫:“衍衍、衍衍……”
整个景区只有那一辆缆车出事,而这起悲惨的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缆车分两种,三人以下乘坐和多人乘坐。如果他们选择带温衍一起去,那他们就不会坐上那辆有问题的缆车。
就算坐上去了,全程正常欣赏风景也不一定会有问题。
偏偏陈浩杰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乱蹦乱跳地胡闹,踹门蹬地,触发了故障。
短短一夜,天差地别。
温衍再也不是那个寄人篱下,连司机和佣人都能给他看脸色的拖油瓶了。
他接手了陈家的一切。无论是他们住的那栋豪华气派的洋房,还是车库里的数辆豪车,所有的财产都由他监督管理。
虽然,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真正的愿望。
“你会怪我吗……?”祂开了口,带着一点讨好和委屈。
“我说了……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会干涉人类的行为和意志。”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理理我……”
“你是不是生气了?”
祂的声音变得战栗深沉,没了假装可怜与款款柔情的伪装,暴露出狂躁、疯癫、邪恶的本质。
“你一定是生气了……”
“我就知道,现在的我你不会喜欢。”
“你讨厌我……你讨厌我……”
温衍被祂烦得实在受不了了,凶巴巴地呵斥:“别吵!”
祂立即噤声,好像真被温衍吓到了。
其实,温衍就算真发起脾气,也毫无威慑力。会乖乖听他话的除了这只缠人的怪物,恐怕也只剩他那位还埋在地里的男朋友了。
“那个娃娃……”温衍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做得很好,以后不要做了。”
祂恹恹道:“我只是想安慰你……为你实现所有愿望……”
“我不需要安慰,也不用谁来对我好。”温衍道,“我在乎的只有一个人。”
“你也是我唯一喜欢的星星。”祂满怀忧愁,“你在为他们的事恨我,我很害怕……怕你不会原谅我。你现在是人类,用人类的视角看……他们是你的家人。”
“不。”
“什么?”
“我不怪你。”
这下换成祂不明白了。祂那么努力地模拟演绎人类的感情,去学习,去理解,难道是祂判断错了吗?
“甚至,我还要谢谢你。”
温衍说完,紧紧抿住了嘴唇。
所有人,警察、老师、同学,他们都以为他被那起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坏了,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真的好可怜。
没有人知道,在短暂的惊惶与迷茫过后,他第一次真诚地感谢起了神明。(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神明为他施行的善举。)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发生的唯一一桩称得上好事的事情,他甚至还小小地高兴了一下。
当然,不敢高兴得太多,还得把头蒙进被子里偷偷闷笑,笑出了满脸的泪。毕竟这种情绪,是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
“我想清楚了。”温衍五指插进散乱的黑发,用力向后梳去,仰起一张素白的脸。
“你不是想娶我吗?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