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沉默了。
阿傍罗刹是阿鼻地狱的拘魂使者,被天神道的诸神安排看管阿鼻大城,力壮排山,道法高深,职司呵责罪人。
“我犯了什么罪?”温衍努力挤出一线颤抖的声音。
“区区人类之身,抱有亵渎神明的痴愚妄念,企图违逆法理天道,与邪秽肮脏的异神缔结连理,此乃打入阿鼻地狱的重罪。”
专业课上老师讲过,古人们曾将此世分为四大部洲,四洲之外,越过大洋,有两座金刚山,山中间的海底世界便是地狱之所在。
那里永远不见日月星光,坐落着八座大地狱——
等活、黑绳、众合、号叫、大叫唤、炎热、大焦热、阿鼻。
阿鼻为八大地狱中的最苦,其意为“无间”,即痛苦无有间断之意。
身陷其中的罪人,没有一丝解脱的希望,永世不能超生。
温衍是民俗学专业的,当然知道无论哪个朝代哪个版本的神话,打入阿鼻地狱都是人类想象力极限所能企及的最恐怖、最绝望、最惨烈的下场。
此时此刻,要带他下地狱的阿傍罗刹就站在轿子外面,近在咫尺之间。虽然他看不见它们的样子,但他完全可以想象——
锯牙钩爪,面如靛,目睒睒如灯,暴恶可畏。
若要对付自己这么个软弱可欺的人类,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如果我现在掉头回去,你们会放过我吗?”温衍低声轻气地问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未造下罪业,自然不用被打入阿鼻大城受苦。”
阿傍罗刹声如洪钟,既含劝诫警示之意,又不乏肃杀庄伟的威仪,恐怕任何一个罪人听见,都会发自内心地臣服,乖乖叩头认罪,祈求宽恕。
“果然。”温衍顿了顿,“那我是不会回头的。”
……
两只阿傍罗刹好像噎住了。
“冥顽不灵!”
只听一声暴喝,天地动摇,狂风大作,呼呼啸声震动乾坤,定是一幅令人栗栗惊惧的末日景象。
阿鼻大城中,罪人以亿万计,没有一个敢如此冒犯阿傍罗刹。它们根本不需要施展神鬼威严,就足以把那些罪人吓得魂飞魄散。
温衍是第一个敢忤逆它们的人。
蝼蚁对抗大象。
但温衍不是在发疯。
他捂住耳朵,摒除干扰。于寂静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乘坐的喜轿竟然纹丝不动,任凭外面狂风惊雷、飞云掣电,它依然稳稳地伫立在那儿,保护着他。
温衍愈发确定心中猜想,放下双手,拔高声线,不再颤栗。
“你们奈何不了我。”
“哦,不对,应该说你们根本不是祂的对手。驱使你们的神明根本不敢直接降临,只能派你们来阻碍我。”
“你们连这座受祂庇护的喜轿都靠近不了,否则从一开始,你们直接把我拘走就行,何必又是恫吓又是劝诫,在我区区一个人类的身上多白费功夫。”
“下愚痴子!”阿傍罗刹怒喝。
只听森然破空之声响起,继而是“哗啦啦”树木倒伏的声音,混杂着地裂石崩的钝响。
温衍猜想,应是阿傍罗刹暴怒之下挥舞起三股钢铁叉,试图以此震慑他。
据《五苦章句经》所载,阿傍罗刹一叉可叉罪人数百千万入于镬中,让他们被碳坑煮烧。
但现在,这股可怕的巨力却在靠近喜轿前就被消弭于无形,自己喜服上轻飘飘的衣带都没晃颤一下。
“驱使你们的神明,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我仅仅想让我的爱人活过来,祂们能做到吗?”
“当然不能,这是违序!”
“那就别干扰我!”
“愚蠢!凭你一介凡人的微末之躯,真以为有资格能逆转生死吗?”
“不去试怎么知道不能?你们有什么资格小看人类的决心!”
“和那种东西做交易,你真以为祂会老老实实遵守约定吗?”
“祂一定会!”
“倘若真和祂举行了神婚,构成你们的命运的因果将被牢牢捆绑在一起。人类无法承受祂的因果,你的下场,很可能比堕入阿鼻地狱可怕千百倍。”
“为什么突然开始好言相劝了?”温衍语气逐渐冰冷,“你们也说了,我不过微末凡人,我会遭遇多大的不幸,很重要吗?”
“还是说,你们惧怕的是神婚这件事本身?”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轿外穿云裂石的轰隆之声一下子停止了。
在诡异的安静里,阿傍罗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复之前的雷霆恼怒,而是阴森森、闷沉沉,透出地狱最深处翻涌上来的鬼气。
饶是温衍坐在喜轿里,那阴寒鬼气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搅动他作为人类的内心深处对地狱最本能的恐惧。
“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愈耳。”
“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
“你自以为是,执于妄念,甘愿与邪物为伍,实在罪无可赦。”
“也好,在你永堕阿鼻之前,不妨让你看看清楚,祂究竟是怎样一个为六道所不容的邪物。”
地面震动摇晃,耳边传来铁链摩擦的金属声,间杂着种种痛苦哀嚎。
温衍心知是幻象,还是不受控制地被地狱严重的负性磁场所淹没。若换做旁人没有古蝶异神的庇护,恐怕早就精神崩溃,发疯而死了。
天昏地暗,雾惨云愁,阿鼻地狱的七重铁城徐徐展现。漆黑的城墙向两边无限延伸,每扇城门都有四只巨大的铜狗驻守。
它们的牙齿与指爪锋利无比,闪动着不祥光芒的眼睛犹如掣电,疯狂捕捉撕咬着罪人。
铅灰色的天空下,无量铁嘴鸟奋翼飞腾,啄食他们的眼睛和血肉。
这里充满了极度的悲哀、恐惧和痛苦,但当阿鼻大城的城门开启,却会发现城外与之相比,简直就是极乐圣境。
温衍逼迫自己不停地思考回忆课堂上老师讲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