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勉为其难地给了祂一个飞吻。
祂的一条触手状足肢立刻“嗖”地接住了这个吻。其它触手顿时暴躁地蠕动抽搐起来,好像在嫉妒那条触手可以如此幸运。
拜托,那可是衍衍的飞吻唉!
祂满怀期待地搓了搓两条触手,“衍衍,亲亲呢?”
温衍说:“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祂歪过脑袋,“?”
温衍理直气壮,“飞吻也是吻。”
祂骄傲扬起的触须丧丧地耷拉下来。
温衍警告祂:“得寸进尺会降低我对你的好感。”
祂的触须立刻ber了起来,又开始得意洋洋地晃晃晃。
“衍衍对我有好感!”
降低好感的前提是有好感,不然怎么降低?
开心开心^_^
“你快点兑现承诺。”温衍拖长音调,故意狐疑道,“话说你行不行啊?你是不是不行?算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行也不丢人,没什么可勉强的。”
“……”
弯成漂亮卷卷的触须又duang地垂了下去。
行不行!又是行不行!为什么衍衍总是觉得祂不行!
祂要生气咯!
温衍腰间一紧,一根触手很温柔地把他卷了起来,一点儿都没弄伤他。
祂把他举到眼前,祂的眼睛是复眼,由许许多多只小眼睛构成。
每只小眼睛都像一轮硕大的满月。当巨月迫近地球,地球上的人们会崩溃发疯。若不幸看见无数轮巨月,恐怕精神将彻底扭曲腐烂,整个人沦为行尸走肉。
精神和肉.体一样,也是会容易腐坏又很难维持的东西,很多人却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温衍现在面对着无数轮巨月,却清醒地沉溺进去。每一轮都蕴藏着浓浓的爱意,他的意识在浓烈的爱意里分崩离析。
他被古蝶异神小心捧着,从黑浊之海徐缓上升。脱离的那一瞬间,丑陋而狰狞的蝴蝶怪物飘然跃至半空,变回了那个俊美到发光的青年。
他的背后还残留着三对漆黑的蝴蝶长翅,凌空舒展开来,与他挺拔修长的人类身姿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邪恶又神圣,矛盾而调和。
他的一只手紧紧抱着丧失意识的温衍。
黑浊巨浪翻滚尖啸,幻化成无数只漆黑利爪,如熊熊火焰蹿腾不休,发了疯地要抓住他们,将他们捏成一滩肉泥。
对比之下,江暮漓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只闯进嗜血黑色荆棘密丛中的凤尾蝶。
孤弱,易碎,无助。
然而,江暮漓只是略抬起手,仿佛在花园闲庭信步时随意采折一枝喜欢的花,将那些利爪一根一根地掐断。
因为动作太过散漫轻巧,他甚至没有让抱在另一只手里的温衍,感受到一点震荡。
最后,他俯下身,姿态优雅地将手上插.进了黑浊之海。
“噗嗤——!”
漫天血雾飞扬,高耸的剧场穹顶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一蓬细密血珠飞溅在他冷白瓷般的脸颊上,映得眼尾那颗小痣如一粒鸽血红宝石,浓艳无匹。
唯独温衍身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
江暮漓一侧的翅膀,正如一片巨大的积雨云悬浮在他头顶,为他遮蔽所有污浊秽物。
羽翅振了振,成千上万颗血珠如骤雨急降,从鳞片上噼里啪啦地滚落。
江暮漓慢悠悠地收回手,五指如钩,鲜血如瀑,哗啦啦地从指缝间倾泻而下。
掌中,是一团红得诡异的畸形肉块。
“噗通噗通”。
它正在节奏紊乱地胀缩鼓动,坑坑洼洼的肉.洞里不住涌出血泡,仿佛一个重伤的濒死之人在痛苦喘息。
江暮漓收拢手指,捏爆了它。
一只漆黑的怪虫从烂肉堆里爬了出来。
正是当年蛊惑翁子玄的那只怪虫。
蛊虿,所有怪虫的本体与根源。
在翁子玄面前,它可以得意洋洋地以更高维度存在者的姿态,嘲笑愚弄人类的天真痴妄。
但如今,在江暮漓跟前,它好像变成了一只草地里随处可见的最平常的甲壳虫。
江暮漓伸出指尖拨弄了一下它,将它整个儿翻了过来,又按住它的腹部,看着它的足肢疯狂蠕动却无力挣扎,露出了趣味盎然的笑容。
它将人类视作蝼蚁与石子,殊不知自己在这位“土地公”的眼中,亦是可以信手玩弄的一只虫蚁。
江暮漓指尖稍稍用力,它听见了自己前胸背板和鞘翅碎裂的声音。
它颤声问道:“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暮漓充耳不闻。
试想一下,你养了一只鸡,待到杀鸡吃肉的时候,鸡垂死挣扎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会在意从它尖喙里发出的“咕咕”叫声吗?
就算在意,你能理解它的话语吗?
就算理解,你会去回应吗?
你不会。
你只会高高举起菜刀,该割喉割喉,该放血放血。
况且,对古蝶异神而言,它只是脱离阿鼻地狱时因承载的业力过多,剥落外溢而化生出的造物。
甚至,它都比不上一羽白纸蝶。它不能施行祂的意志,也无法和祂思维相通,它连成为眷属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它必须存在。
在祂对因果的算计之中,它是一颗必不可少的棋子。
江暮漓捏起蛊虿,微微蹙眉,送进口中。
所有黑浊如百川汇海,纷纷流淌进他的身体。
满身的白纱布飘转脱落,腐烂的伤口皮肉翻卷,长出新鲜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痊愈。
吞噬蛊虿,不仅可以收回祂流失的那部分业力,更重要的是,蛊虿侵占了离翁子玄的愿望,相当于成为了一个承纳翁子玄愿望的容器。
当年,翁子玄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真正的地仙。
地仙已然具有神仙之才,属于一只脚踏进了天神道的门槛。所以,纠缠在翁子玄愿望中的因果力量,既强烈又强大。
而唯有这股因渴望拯救众生之苦而诞生的因果力量,才能修复祂那具损毁的人类身躯。
祂必须延长自己能在人间存续下去的时间。
因为温衍做出了“喜欢人类世界,不想回太虚墓地”的选择。
为了满足温衍的心愿,让他真正快乐,有一些事情,祂必须完成。
***
温衍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江暮漓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
他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温衍惊喜得说不出话,趴在他怀里哭出了声。
江暮漓抚摸着他的头发,显得很迷茫。
“衍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温衍当然不能说自己又去求了古蝶异神,那只不能见光的怪物“丈夫”。
“我也不知道。”
他把脸埋进江暮漓胸口,生怕自己的表情漏出破绽。
“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幸好那坏东西没对他提什么更过分的要求,不然的话,他都没脸面对阿漓了。
“衍衍,你耳朵好红。”江暮漓捻了捻他的耳珠,“怎么还那么烫?”
温衍捂住耳朵,“没有的事!”
“拜托,我还在啊,你们注意点。”赵艺成也醒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继续昏迷比较好。
可怕的男同。
他一个直男看不得这些。
空气中,一些微弱的状如蝴蝶的光点升腾起来,汇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翁子玄那饱受折磨的残破灵魂。
但此时他们看见的,不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老者,而是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儒生。
那时候的他,年华正茂,提笔写下的是“少年郎、两两桃花面,群芳未开谢”。
那时候的他,满怀希冀,惟愿金榜题名,仕途通达,入阁拜相,兼济天下。
没有颠沛流离,没有纷飞战火,没有病痛,没有衰老。
一切都还是最原初的模样。
人类那脆弱如风中烛火的灵魂中,总会留存一些最顽固的东西,无法被污染,也不容被掠夺。
他向众人做了个揖,拂袖转身,飘然消逝。
赵艺成长舒一口气,“事情总算了结了吧?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
“不。”江暮漓笑道。
“诶,什么?”赵艺成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暮漓勾了勾嘴角,“开玩笑的。”
“吓死我了!”赵艺成大呼小叫,“拜托你啊学神,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江暮漓转过头,不再言语。
其实,离拼凑出完整的真相,还差一小块碎片。
翁子玄之所以会在临终时要求子孙,将他封进缸中,埋在地底,并非完全出于对人世的失望。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缠绵病榻,身体和灵魂,都被迫囿于一方狭室。
唯一的安慰,是窗口时常会飞进来一只美丽的白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