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陵看着,却陷入了沉默。
好像无论多少次,他都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于旁人对他的泪水。
唔……大师兄不算。
他的大部分情感都给予了玄阳门,至于玄阳门之外……若非灵台碎了这么一遭,奚陵都不知道,原来有这样多的人,对他这样关心。
是因为自己救过他们吗?
想不明白,奚陵面露茫然。
他像个突然得了一大笔财富的孩童般,开心是开心的,更多的却
是一种受宠若惊的,觉得自己与这财富并不匹配的迟疑与心虚。
这时,一只手悄悄贴上了背脊。
是只很温暖的手,宽大厚实,像极了少年时期,手把手教他伏魔时,温和而又耐心。
他一顿,突然就平静了许多。
于是抬脚上前,奚陵终于不再沉默,将眼前这位哭到弯下了腰的长老扶起,安抚地拍了拍肩。
对方似乎非常惊讶,几乎是慌乱地摆了摆手,抽抽噎噎道:“我、我没事……让仙尊见笑了,我就是最近主修心法,有些多愁善感了……呜……”
有人在后面笑他:“老李头你就丢人吧你,你弟子要是知道了,能笑话你两百年不止。”
嘴上这样说着,说话之人却同样哽塞,一听就知道也没强上几分。
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李长老微微侧了下头,手臂摆动,像是想让奚陵先去看看别人,不必在意自己。
不过他没能成功,奚陵赶在他张嘴之前,率先开口道:“我没事了。”
目光关切,奚陵语气异常认真,好像摆在眼前的不是一个喜极而泣的旧友,而是什么关乎于生死存亡的天下大事。
想了想,又郑重补充:“不要担心。”
这句话的效果有多强,看长老傻住的表情就能猜到。
明明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直到奚陵已经起身走到了另一边,都还能听见对方跟后面的人炫耀。
“对对,就是这个胳膊,刚刚仙尊扶我就是扶的我这只胳膊。”
“嘿,你小子,以前就属你运气最好,魔物站在面前都优先攻击别人,怎么一百年不见,还是运气这么好。”
“不行,你得给我摸一下,就一下!”
“去去去,离我远点,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招人嫌!”
喧嚣骤起,有了这个开端,氛围一下变得轻松,不少原本还有些拘谨的人也都活跃起来。
“仙尊!是我!您救过我的,在西州的时候!”
“还有我!您不仅救过我,还指点过我一点刀法的!”
“跟谁没被救过似的,仙尊别理他们,那什么……我也挺需要安慰的,您能不能也拍拍我的胳膊……”
“还有我还有我!”
“哈哈哈,我要一个月不洗澡……”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奚陵难得耐心,认认真真回答着每一个人的话语。
白桁没有参与,而是往旁侧挪了挪,静静看着眼前一切。
既是要对付仙盟,白桁自然不可能仅仅只联系奚陵的队员。
他们的战友众多,真要算的话,奚陵的手下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此外还有相当多的一群人,他们虽不是奚陵的固定队友,并肩作战的次数也同样不少,彼此情谊浓厚,甚至因为多一分距离,对待奚陵的态度更加恭敬。
不过,虽然早知道会有很多人都愿意帮助奚陵,这个数量,还是有一点超出了他的预料。
思及此,白桁神色感慨中带着欣慰。
只是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了移,最终,落向了人群侧后方的数十道身影。
和周围的兴奋相比,这帮人明显含蓄许多,在所有人都围住奚陵的时候,他们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如白桁一般,静静守在旁边。
指尖微动,须臾,又重新落回身侧。
他们……是从前白修亦的队员。
白桁大致数了数,发现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全都来了。
是白桁让梅文朔寻的人,自然也再清楚不过,他们来上一趟其实并不容易。
有的常年闭关,轻易不出洞府;有的做了镇守某地的修者,外出一趟须得经过层层交接申请;甚至还有的,一跃做了某派长老或者干脆自立门户,日夜忙碌不休……
每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一趟的外出,或许会给他们添上很多不必要的纷扰。
可他们还是来了。
眸光微暗,暗金色的眼眸闪过几分难言的复杂。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和奚陵有着密切的牵扯,或队员或战友,还有很多掺杂了救命的恩情。
但是,这些人不是。
他们当中的很多和奚陵都算不上熟络,为了奚陵和仙盟作对这种事情,似乎叫谁都不该叫上他们。
可白桁还是联系了,而他们也不负所望,通通来到了这里。
这帮家伙……
白桁蓦地低下头,嘴边笑容涌现。
挺好。不枉他从前操练时,为这群人操碎了心。
当年白修亦虽然迟钝得厉害,久久没意识到自己对奚陵的情感,但即使没有爱情,却也凭一己之力,让他每一个手下,都知道奚陵对他的重要性。
他们不是为奚陵而来的。
他们是为白修亦。
即使多年时间过去,即使白修亦只剩下遥远的回忆,即使许多年轻修士甚至只知道氐昴仙尊,连白修亦这个名字都闻所未闻。
但还是有这样一群人,即使他已经不在,也还在帮他守护着他的师弟。
一百年。
好像很多变了,很多却也没变。
被几百人同时搭话,奚陵想要脱身,还真没那么容易。
好在,还有他二师兄吸引火力。
当第一声带着震惊的“昭旭仙尊”响起时,一多半人就被吸引了注意。
对此,奚陵一点也不意外。
他家二师兄向来沉默冷淡,但他踏入战场的时间比奚陵还要多上十好几年,有着这么多年岁月的累积,还有两个战绩张扬无比的师兄师弟,祁旌再想低调,也低调不到哪去。
况且,这里他的战友也同样不少。
众人情绪再次高涨,不过这一回话题的核心,却是从奚陵转向了祁旌。
对此,终于能够歇一口气的奚陵十分感激,由衷希望他家二师兄能多帮他吸引下火力,同时目光移转,在人群中寻找起白桁。
这一看,便正好将白桁低头轻笑的一幕收入眼帘。
只是……明明他是笑着,奚陵却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极轻极淡的失落。
忍不住顺着白桁的方位向前,奚陵一眼就看到了那群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谈笑,为奚陵度过了死劫,为祁旌“死而复生”,唯有这帮人眼含失落,脸上明显带着羡慕。
奚陵愣了愣,一股力道却从身后传来,奚陵回身,对上了白桁的眼睛。
他看上去似乎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发现奚陵在悄悄打量自己,还轻轻敲了下奚陵的额头,笑吟吟的,眼中有光芒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感觉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但最终没有,白桁只是领着奚陵坐下,看着这阔别百年的旧友重逢。
“这下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的严重了吧?”随手帮奚陵撩起一缕碎发,白桁看上去懒洋洋的,笑着开口。
仙盟作恶多端,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人意图推翻,只是对方势力太过庞大,根本撼动不了,这才让他们猖狂到了现在。
但在白桁看来,如果反对仙盟的人能团结起来,这个早已腐烂的组织,也并不是那么无坚不摧。
只是始终缺少一个能召集所有人的声音而已。
奚陵嗯了一声,也大概知道这一点。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声音竟会是自己。
说老实话,对于今天的一切,他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
手掌忽然被人牵起。
“知道吗,其实这里有差不多一半的人,我都没有联系过。”
白桁语速平缓,话语的内容,却让奚陵诧异地睁大了眼。
这是实话。
数十年的伏魔生涯,他们曾保护过无数人,也曾和无数人出生入死,并肩而立,这样生死之间磨炼出来的情谊,比任何其他情况都要来得纯粹且坚定。
但百年时光,终究还是太过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任何东西变质。
老实说,白桁不敢保证,百年前可以随意交付生死的存在,过了这么多年,是否依旧初心不改。
事关奚陵,白桁不敢松懈,因而他找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确保一定可以信赖以后,才会让华珩着手联系。
这也是为什么,奚陵失踪的那几天,白桁会忙到连觉都没空睡。
他一直都在看梅文朔提供的关于这些人的情报。
“那多出来的这一半是……”奚陵不解地问白桁。
“是听说了你大闹仙盟一事后,主动找到华珩,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奚陵救过的人太多,其实即便是白桁,很多也都并不是很清楚。
特意找上来的人里,这一部分人占了大半,不确定能不能信任、因而放弃联系的占了小半。
白桁没有联系过他们,他们却一直惦记着奚陵的恩情,在白桁向他们说明了利
弊以后(),依旧一致选择了加入。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_[((),奚陵很惊讶,被白桁抓起手背,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白桁也惊讶过。
但是惊讶归惊讶,心底却似乎并没升起多少意外。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无数次尝试,试图让奚陵改掉他大包大揽的毛病。
从年纪尚幼开始,这孩子似乎就将自己定位在了一个“保护者”的位置。
幼时实力不济,奚陵就已经在周围人都放弃了的情况下,坚定不移地频频出逃,自己保护自己,少年时修为才刚刚提上来一点,连成年都没有,就又迫不及待加入仙盟,意图保护比他强了不知凡几的白修亦。
这样的特性,配上这样的天赋修为,其实很致命。
果不其然,之后正式踏上战场,他的这个问题很快暴露无疑。
——他总想保护所有人。
从奚陵加入仙盟起,除了雪山那次,清芜仙尊的队伍,一直都是存活率最高的。
因为只要有奚陵在,他会拼了命让所有人活着回来。
但这样的代价,却是奚陵常常遍体鳞伤。
甚至有很多次,若非他半魔体质特殊,生命力强到离谱,根本都是救不回来的。
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傅轩轶离世,才稍微有所好转。
也仅仅只是稍微。
渐渐的,白修亦不再劝奚陵。
他改变不了奚陵,于是转而改变自己,奚陵既然想保护所有人,那大不了他再努力一点,尽量保护奚陵。他会将奚陵所接的每一个任务审查一遍,会将自己所有的伏魔经验、修行方法通通传给奚陵。
说到底,白修亦也并不舍得强求奚陵做出改变,更有甚者,奚陵对他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这“保护者”的特质?
又担心,又烦恼,又觉得他家师弟天下第一好。
好在,奚陵感受到了他的担忧,此后再如何冒进,也会建立在保护好自己的基础之上,让白修亦放心不少。
有道是福祸相依,凡事皆有利弊。
其实现在想想,若非奚陵的这种特性,也不会一呼百应,时隔百年,仍有这么多的人,对他无条件支持。
这是他和祁旌,乃至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情。
尽管奚陵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他给得到了?
白桁有种捡了大宝贝的快乐,忍不住扬唇,在奚陵指尖又落下一记轻吻。
“我家小黑娃,值得所有人喜欢。”
他笑着开口,一道极煞风景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大胆狂徒!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轻薄仙尊!”
剑气呼啸而至,得亏奚陵松手及时,不然高低得落个血溅三尺。
白桁皱眉回头,又很快松了眉头。
好、很好。
居然还是他手下的人。
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来人剑尖向前,还在气愤地叫嚣:“你是什么人?!可敢报上名来!”
嗯……
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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