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在兴元府,日日夜夜都思念着小娘娘和殿下哪。”
尽忠在官家面前是崇敬而畏惧的,在李彦面前是紧张而试探的,在韦氏和赵构面前怎么着?
刚刚好,称得上游刃有余,理由十分简单:皇子是不会揣度阉人怎么想的,但阉人整天都在琢磨这些主子的性情和喜好。
哪怕尽忠是西城所的宦官,长大前也是宫中伺候的,主子们什么表情时该说什么,怎么说,心里门儿清。
比如说现在,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被他讲出个抑扬顿挫后,就打开了一个很微妙的开关。
这个年轻宦官一脸的诚挚感动,而且讲的话无懈可击。
帝姬是为了君父清修的,西城所却让她受蜀民怨愤,甚至挨了那一刀,那她肯定委屈,也肯定得彻查灵应宫名下土地都是怎么来的——这都是为了君父的清名,称得上一句纯孝吧?
再之后有失地流民成了山贼,攻打南郑城,这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若闹成第二个方腊,第二个宋江,官家万年的修行功业岂不受损呢?因此帝姬才会尽心竭力,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还是堂上簸钱的年纪,竟然将流民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多苦多累的一件事?
不是奴婢说,帝姬竟真是仙家下凡的品性!殿下,殿下,谁见过这样十全十美,又孝顺,又虔诚,又聪慧,又恭敬的孩子呀!
接下来就是推心置腹的时机了。
尽忠说,殿下当细思,帝姬要是将这份功劳揽在自己手里,她哪还用什么茶引,官家岂不要大赏特赏的?德音族姬就是明证!可帝姬将功劳全推了出去,这头一份儿,就着落在殿下身上,帝姬什么意思,别人不明白,殿下还不明白吗?
帝姬是小娘娘扶养大的,她再没有个同胞的兄弟姐妹,小娘娘就如生她养她的母亲,殿下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哥呀!
她又不是个皇子,难道能对皇位有所指望吗?那她一心一意依靠仰仗的,就只有殿下,她帮的,也只有殿下。
真心实意,真心实意!
这话里其实有些疑点的。
比如说帝姬在汴京时的行为实在不是个一腔热忱只在九哥身上的小妹妹,她不仅有自己主意,而且主意可多了。
但她的的确确只有十三岁。
她还是位公主。
这两件事实叠加在一起像个魔咒,奇特地熨平了一切对朝真帝姬的质疑,以及动机的猜测。
当两日之后,赵构听说郓王府的内侍恭恭敬敬地跑来求见他时,这位康王殿下眉目间的犹豫与阴鸷也被熨平了。
王善骑着骡子,跟着尽忠的马车,走在汴京街头,他的眉头是紧皱的,像是走在一个鲜艳而扭曲的梦里。
帘子忽然被掀开了,小内侍探出了头,“帝姬的事儿,这几日就有眉目了,你怎么还顶着那样晦气的一张脸。”
晦气少年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睛里像是覆上了一层霜雪,硬生生给精明圆滑的小内侍冻得打了一
个冷战。
“你那样看我做什么!”他心虚地骂道,“又不是我杀了黄羊角!”
少年将脸转过去了。
“你没见拱辰门外站着什么人么?”
尽忠就使劲地想了一下,似乎站了个灰蒙蒙的玩意儿,他进宫时那玩意儿杵在那,他离宫时那玩意儿还杵在那。
偶尔宫外就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可能是哪个发了失心疯的官员,也可能是哪个失心疯官员派过来的倒霉蛋。
可与他什么相干?
小内侍已经使劲地想完了,觉得是乡下人没见过市面,便说,“今日里有俏枝儿在小甜水巷,她那杂剧最是好看,贵人们都去的,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城中已经传出些消息,说他是宣抚王安中的使者。”王善说。
尽忠被打了岔,就不太高兴,但还是耐心解释一句,“王宣抚么,诗写得是很好的,很得官家的恩宠。”
“都说他来此,是因为金人已经到了燕京城下。”
尽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帝姬只让你跟着我,可没让你乱说话!从今日起,出京城之前,你不许多说一句!”
少年就将脸转过去,不再言语了。
信使跑来不是因为金人已经大举南下,但他所携书信里写的是一件严重性不亚于金人南下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前奏曲。
完颜宗望奉金酋吴乞买之令,南下攻伐张觉,张觉兵败,躲进燕京。就在王安中写信报之朝廷时,金人已经派出使者,讨要张觉。
张觉是大宋的人,王安中有义务收留他;完颜宗望是金人的统帅,王安中没胆子得罪他。因此必须写信给朝廷,问一问这事儿该怎么办。
当年在汴京时,王安中的人缘是很不错的,他跟着官家走,一有活动,他就负责写点花团锦簇的诗,跟宫内的大宦官,宫外的相公们都有往来唱和,那些漂漂亮亮写尽繁华的诗送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回复,是点赞的是撒花的,突出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
但今天王宣抚的人缘突然就崩盘了。
先是枢密院和中书省,再然后是宫城,所有的门都在短暂打开后就迅速关上了。
谁也不肯理这个使者。
谁也不肯理这封信。
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张觉已经受了大宋的封赏,大宋为了颜面,必须庇护他;但大宋害怕金人啊!大宋的颜面庇护不住张觉啊!
所以这封信必须没送到,虽然它在人口密度这样高的汴京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它就是不能送到。
王安中必须独立完成他的决断,与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大宋的颜面,张觉的性命,金人的态度,全都交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