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城原本是一座建在吕梁山下, 清源河边的小城。
它在山里,但距离京城也不算很远, 往来有车马经过,冬天在清源城的客舍里喝一碗热酒,牛马也能在马厩里吃点干草,歇一歇;夏天在河滩边洗一个澡,牛马也跟着下河踩一踩水。
平平无奇的小城,但你尽可以想象它的美。
现在它不再美了。
它变成了人间地狱, 令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倍感煎熬。
这其中甚至包括完颜活女。
当他下山时,他预估这座城里应当没有太多守军,他可以很轻易地将它拿下,并以它为据点, 一边努力建立起一条从忻州绕路到清源城的道路,一边尝试对石岭关发动一场快速的合击。
这很不容易, 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但一旦打下了石岭关, 西路军就可以合围太原,并且一路南下,占据太行山。
但这座城里不仅有守军,而且还是两个营的晋宁军, 外加二百灵应军,这就超出了完颜活女的预估。
平庸的将领说不定会心生惧意,但完颜活女就很不同,他入城横扫了东西两座城门后, 就迅速奔向下一个目标——晋宁军了。
晋宁军此时在做什么呢?
这一千人是住在城内的,清源小城不会长出一大片的空房子,所以他们就同县府进行了一些“交涉”, 征用客舍、酒家、店铺、以及县府的一部分房屋。环境有好有差,但士兵们不挑,只要头上有瓦,四面有墙,寒冬腊月就算没炭盆也冻不死,客舍那上等房一间住俩人,这群贼配军进去了,一屋能住上十七八个呢。
他们吃饱了饭,又得了天大的好消息,其中一部分新兵就被安排了活计,忙忙碌碌地去搬粮,赶车,城门处和商队吵架的士兵就在其中。
还有一部分士兵原没什么事,留在住处就开始聚众赌博。
就这么个很悠闲的下午,突然之间敌人冲到了眼前,就像冬日里的一声惊雷。
士兵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
他们扬了手里的骰子,贪心些的抓上一把崇宁重宝塞进怀里,胆小些的推开同袍就往外跑。
跑到大街上,正好就被完颜活女的马蹄踩过去,洒了一地的血。
还有些士兵没有跑,说不清是来不及还是忠心耿耿,总之军官们冲进来,将他们一个个集结起来,要他们穿上铠甲,拿起武器,按照建制出门迎敌。
但当他们出门时,完颜活女的马蹄又冲过来了。
这次不仅有马蹄,还有烈火。
“快跑呀!”有凄厉的喊声,“金人烧屋子了!”
第二批集结起来的士兵也开始跑。
跑去哪?他们乱糟糟地问。
城南,城南有门吗?这小城,它有那许多城门吗?!
那就只有去东门了!他们说,往东门逃呀!
城里的火还没有烧起来,但已经冒起了烟,百姓们见了,有些吓得紧闭房门,有些就收拾细软,也跟着往外跑,整座城乱糟糟的。
西城门是谁也不敢去的,于是所有人都往东城门处跑。
孙破奴就在东城门里的市廛举的大旗。
没有金钲,旗官将自己的小铁锅取了出来,奋力地敲,旗兵就扯着破锣嗓子开始喊——
逃有什么用!你们逃得过金人的马吗?快集结起来,快些!再快些!
这一千人在小小的城中乱窜,很快就被孙破奴拦截收拢了数百人。
“帝姬的援兵马上就到了!”孙破奴大喊,“你们慌什么!”
排在最前面的士兵声音里打着颤,“小人不知援军何时到,可金人已经来了!”
那一群在城中往来冲锋的杀神来了!
这座城不是没有活人的,因此它还没有死去。
它像是一个有意志的人,尽管在睡梦中被偷袭,却竭尽全力地挣扎反抗。
当完颜活女策马走在街上,他感受到了这座城的意志。
他看到有背着弓箭的士兵在爬上房顶,有人甚至已经向他射出了一箭。
而他身边最好的骑士也立刻全力以赴地回应了这一箭,那个年轻的晋宁军士兵刚刚爬上屋顶,射出那一箭后还没站稳,就满脸惊愕地仰天倒下,并滚下了房顶。
“只是负隅顽抗的溃兵罢了。”他的亲兵说。
“不可小觑,”他说,“他们初入清源城,并不比我们更熟悉这里,怎么会知晓该爬哪一座的屋顶呢?”
这样的士兵并不是个例,而是接二连,甚至一个屋顶有五个士兵结队往上爬,爬临街的房子,也爬那些大户人家的房顶,这就更加认证了完颜活女的想法。
“晋宁军的骨头还没被我们打碎,”他下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帝姬逃了吗?”
“还不曾见。”
就在赵鹿鸣准备出门时,李素拦住了她。
这个穷酸主簿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帝姬金玉之尊,怎能涉此险地?!”他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请帝姬速行!速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说,“你要劝我从我自己家中,逃去哪里?”
李素就讲不出来什么反驳之词,只是在那哭,一边哭一边死死地磕头,嘴里叽里咕噜些言语,她听清楚了,又问:
“你愿战死在这里?”
李素猛然抬起头,“臣愿!只求帝姬……”
“给他一面旗,”她吩咐左右后,又看向他,“你想救我,就去城中喊人,将那些晋宁军和厢军的溃兵收拢起来,再叫上些精壮百姓。”
有人跑过来,递给李素一面灵应军的旗帜,这位虽然在厢军待过,但从来也没打过架的文官就有些懵了,只是手里死死地攥着旗杆。
“臣,臣,”他结结巴巴地问,“臣怎么喊?”
她听了这话就笑了。
“大宋。”她说。
“大宋。”李素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宋人在逐步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