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全然黑了, 这就应该是官家回后宫去歇息,并且挑选一两个温柔又美貌的女子来近前,温柔小意地给他捏一捏肩, 再用盈盈的秋水剪瞳望望他, 讲些官家英明神武之类的假话, 让他开心开心的宝贵时刻。
但现在他还不能休息, 他还得跟耿南仲聊一点军国大事……他真是一个勤政的官家!耿南仲也真是一位有智谋的老师!
比如说,赵良嗣不能放出去, 这事儿就是耿南仲叮嘱他的。
“帝姬事小, 嫁妆事大,”他捻着须须, 这样说道,“官家若不藏一手, 恐怕要出乱子呀!”
官家刚刚那些心动就都沉了下去, 冷哼一声, “若真出了乱子, 那般宵小更要带着家小往洛阳去了!”
“这事, 咱们得从长计较,”耿南仲笑道, “万不能令帝姬起了疑心。”
“她?她在太原悠闲自在,”官家很不高兴地说道,“却给我惹这许多麻烦!”
天已经暗下去了,风也渐渐停了。
朝真帝姬坐在山坡上, 一旁的人想拿帕子给她,可抽了两三条出来,竟没有一条干净的。
“不要紧。”她这样说,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风一停, 似乎就没那么冷了,可四面有难以忍受的气味卷上来,一整座山,连带着山南的民夫和后备军,山北的金人,谁都必须得忍着这股气味。
帝姬也在忍着这股气味,现在石岭关比以往更需要干柴、草药、生石灰了。
因为附近的水井与河流里打上来的水,都带着这股味儿,喝了不止是恶心,而是会病倒,所谓每逢战乱,必起大疫,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灵应军里有医官,但光是照顾下痢的士兵就已经竭尽全力,后面往来于太原和石岭关的民夫就无暇照看了。
帝姬在太原城找了郎中,在孙翊那支残兵的家小里寻来些强壮有力气的妇女,再将四周的山民中的妇人都搜罗些,就组成了一支医疗后勤队。做不得什么精细活,也就是捡柴劈柴,烧水熬药,每天入夜时清理战场,再用生石灰给士兵居住区以及附近消消毒。
给点钱,不太多,但够每天一家老小吃饱饭,妇女们就来了。除了要担负起这些既苦且累,还极其肮脏可怖的工作外,但她们还要时不时忍受士兵的骚扰。
仗打成这样,怎么还有胡作非为的人呢?灵应军的士兵就很疑惑。
但无论捷胜军还是孙翊带来的义胜军的士兵都不觉得稀奇,他们原不是军纪严明的军队,这样痛苦麻木的战争里,自然想找点刺激来抚慰自己。
帝姬对这件工作与战局一样看重,所以很快就听说了这样的事,领着军法官在营中四处抓人,砍了一个脑袋,并且将其余几个打到爬都爬不起来为止。
士兵们有些怨声,但被压下去了,因为帝姬将王穿云送进医疗后勤队了。这姑娘原本声名不显,在军中却很快名声大噪。
有惊魂未定的捷胜军士兵跑去问灵应军的小道士。
“你说那个领着妇人们清扫战场的小娘子吗?”小道士们就说,“她可有名啦!”
“她再有名声也不该对我们动刀子!”士兵骂道,“你可知道——”
“你可知道她因为什么有的名?”
士兵狐疑,“因为什么?”
“帝姬刚到蜀中,就被她捅了一刀,生生熬了几日才活过来!”小道士说。
这群西军里选拔出的汉子就全部面如土色了。
他们好色是真的,但也是以为小妇人孱弱,现在有这么一个抄家灭族都不在乎的女刺客领着妇人们,他们忽然就又懂得正人君子怎么当了。
准备清理战场的妇人在山坡下,有人在绑腿绑袖子,有人在吃东西,有人用小推车推了个水壶过来,大家就凑上去分一碗热水喝。
“我也口渴了。”赵鹿鸣说。
“这里的水不干净,帝姬要喝……”
赵鹿鸣走下山坡,凑过去借了一个妇人的碗,也接了些热水喝,一边喝一边同妇人们说话。
种师中的前军到达石岭关下时,朝真帝姬正喝完了半碗水,抬起头向这边看,一眼落进擎着种家大旗的种十五郎眼中。
这是个很陌生的朝真帝姬,因此种十五郎一眼没看出来。
原本的朝真帝姬不管是戎装还是道袍,总让人无法忽视她的身份。
她的戎装明光璀璨,道袍绚若云霞,配上她面容无暇,神情模糊,比起尘世间的公主,更像庙里的神女,立于云端。
但今时今日的朝真帝姬忽然就落在了尘世里。
她细而长的眉毛上有些尘土,被她用袖子擦了擦,没擦干净,像是一道浅浅的黛粉;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憔悴,眼睛就带上了些浮肿;
她身上穿的也不是神霄派的大道袍,而只是件半旧的青灰道袍,下摆处因为白日里天气转暖的缘故,又沾染上些泥浆;
那几乎不是她。
种十五郎的马跑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伸手勒住缰绳,马儿就站定了。
有些妇人很吃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只她一人仍站在马前。
少年跳下马,将手中的旗帜交给身边的亲兵,上前行了一个军礼。
“臣秦凤军前军选锋营指使种冽,参见帝姬。”
帝姬用那双苍白而浮肿的眼睛望着他,眼里盛着熟悉的笑。
“十五郎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