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宦们是抖着腿出来的。
准确说,他们整个身体都在抖,抖得筛糠似的,明明手里捧着诏书,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们怎么说得出呢?对着曹溶的尸体说?还是对着这一地的血,对着这百十来个不成人形的金人和被打了个半死的金使说?
就连种师道的军队见了曹溶搏命,都悄悄退下去了!
“自今日,今日起,”梁二五的牙齿轻轻作响,结结巴巴,“对金一切事务……交由李纲处置!”
跪在曹溶身边的康王赵构抬起头,轻轻地看他一眼。
那一眼又冷又利,可梁二五看了他,一瞬间心里就定了下来。
还是圣人做得对呀!
他那份白麻诏书像是个火里刚取出的栗子,立刻就递到了李纲的手上。
岂止是对金的一切事务,官家甚至还给他加官进爵,封了个尚书右仆射!这还是君吗?这已经跪得痛快了!
许多双眼睛都望向人群中心的这位宰执,有赞许,有期望,有嫉妒。
只有李纲捧着这份诏书,没有立刻行礼谢恩,而是站在那愣了一会儿。
有泪水默默落在地上又溅起,化为微不足道的水珠,打湿了一点曹二十五郎的衣袍。
晚餐时间还没到,赵鹿鸣躺在窗下的榻上,睡了一会儿。
她睡得不踏实,因为她被困在宫中,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那二百个辽人亲兵是成功阻止金使,掀起暴动,还是束手就擒,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蹲在牢狱里吃麦饭呢?
她就这样在榻上翻来覆去,做了许多昏暗而可怖的梦,直到韦氏匆匆走进来。
这位养母是慈爱的,但她的慈爱也很有分寸,比如说当赵鹿鸣名为待嫁,实则囚禁在这里时,韦氏与她很少说话。
因此她这样失态地冲进来就更显得诡异,甚至令王穿云一下子跳起来,挡在了她面前。
“呦呦,”韦氏没有在意这个小宫女的无礼行为,她只是眼圈发红地望着赵鹿鸣,“驸马出事了。”
赵鹿鸣坐在榻上,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她听不明白:
“曹二十五郎能出什么事?”
韦氏整个人站在门口,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噙着泪望着她。
她渐渐清醒了些,手里紧紧地握着玉珏。
“我要见他。”
曹溶已经被抬进宫了,官家这边连人都不敢出宫门,就更不敢再将他的尸体送去曹府。
康王已经在宫门外抱着曹溶的尸体哭了大半天了!哭得椎心泣血,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大家,他是在这对青梅竹马还小时就关心着他们,记挂着他们的,帝姬下旨被和亲,他比谁都痛!他原想要去金营的!若不是被关了禁闭,今日就应该是他血溅御街前啊!
他不能保护妹妹妹夫,他当死!
他哭,大家就跟着哭,哭声传进宫里,哭得官家都跟着哭了。
“朕也不想啊……”他哽咽道,“朕也不想啊!”
哭完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左右,“你们可见到九哥与李纲勾结了么?”
左右就说不出话来。
所以不是朝真帝姬想看,才将曹溶送进宫。
纯纯是官家现在怕极了,他不敢将驸马扔给赵构去处理,以赵构今日的威望,他想都不敢想!
当赵鹿鸣走进广圣宫后面的那间屋子里时,曹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他被擦干净身体,换上一件霜色的缎袍,甚至连头发都被重新梳理过,没有戴头冠,只簪了一根玉簪。
他的血流尽了,皮肤带着一缕青白,但他生得那样漂亮,看着就不像她见过的尸体,甚至不像真人,倒像一尊玉像,修长匀称,仪态沉静,双手握着那块玉珏,躺在一色缟素的床上。
细细去看那舒展的眉,蝶翼般的睫,秀丽的五官,就令她觉得又陌生,又熟悉。
她站在他身旁,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原来数年不见,他生得这样漂亮了。
似乎他曾经也是很漂亮的,带着些羞赧站在她面前,讲些深情款款的蠢话。
他讲,她就也装出一脸羞赧地听,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她有太多的事要想,要筹谋,要规划,要一步步将它们变为现实。她站在她的战车上,怎么会认真去听他讲些什么呢?
他写的每一封信她都回,她工于心计,知道怎么稍写几笔就显得情真意切,将这个傻乎乎的少年尽力抓在手里。
于是他的信就越写越仔细,越写越小心,他写,得了呦呦的布老虎,他真是开心极了,那只布老虎被他挂在床帐上,每天都看得见,晨光与烛光下,又是两种不同的色泽,呦呦真是巧思!
她坐在吕梁山的山坡上,身旁的灵应军走来走去地打扫战场,她看着那封信,心想曹二十五在说些什么蠢话。
她那被恐惧和仇恨占满的心田里,开不出这么浪漫的花。
可他的心里开出了那花。
她俯下了身,用手去触碰他的脸,依旧有些讶异,有些狐疑。
他根本不了解她啊!
小娘娘和九哥的那些话语不是她,这几年里往来的信笺不是她,布老虎不是她,情深意切,矢志不渝的,全都不是她!
可他带着她给的那些幻象,竟义无反顾地死去了!
留她站在他面前,努力地回忆他的一封封信,回忆他曾经那些蠢头蠢脑的神情,回忆她无可挽回的失去。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
“帝姬当节哀,”王穿云在身侧小声提醒,“尤其,尤其是眼泪不能落在驸马身上,否则,否则我们那的习俗说,他在九泉下……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朝真帝姬抬起头。
“我哭了吗?”她仓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