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眼神兀地一停——
行政助理迟疑着让开的身后,露出正从公司大门碎步跑过来的女孩天真娇美的笑脸。
“游烈!”
在周围孔琦睿几人八卦的眼神下,何绮月停在游烈身边,仰脸笑得灿烂:“你今晚吃过饭了吗?”
游烈皱眉,“谁让你来的。”
“你好凶啊,所以应该是没吃,对吧?”何绮月说着,歪头朝行政助理和翻译组三人笑,“晚上有场晚宴,临时借用一下你们游总,抱歉啦!”
不等游烈发作。
何绮月侧过身,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声:“江湖救急啊大哥,合作关系没到期,好好一位妙龄少女就要你面前英年早逝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游烈漠然得不为所动:“我只管她一个。”
——别人爱死不死。
何绮月咬牙,歪头,微笑着从唇缝里往外挤出字音:“你要这么无情可就休怪我无义了,信不信我今晚剩一口气都得让北城所有名门大户知道你压根就是单身无主的状态、明天一早就叫你家门口被北城所有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们的资料册堆得门都推不开啊?”
“……”
游烈厌倦地垂了眉眼。
——
他的蝴蝶好不容易才飞到他身旁。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只想做一件事,不能被任何人事分心、烦扰。
“只此一次。”游烈抑着躁意抬眸,“我懒得再找合作对象,但你不是不可替代。”
沙发前。
夏鸢蝶望着那两人一高一低,一个冷淡一个笑容明媚,郎才女貌,侧颜相对说着私话也美好至极的画面,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指尖。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七八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里出来的女孩,她知道何绮月手里随便拎着甩来甩去的那个包,可能一只就抵得过她七年呕心沥血日夜劳顿才将要还完的债。
这个女孩和他站在一起,大家才不会觉得奇怪。
也确实是,般配。
无论家庭构成,背景,样貌,成长环境……
全都不能再般配了。
日月才同辉,哪有一颗石头的份。
她就像是那颗深山里开凿出来的石头,忍着痛亲手把自己切割,打磨,削去尖锐的不容于世的棱角,慢慢变成一块看起来还不错的玉石。
别人见她也会赞一句好玉胚子。
做块玉多好。
即便是只在梦里,何必要自苦去肖想天上的太阳。
“餐厅那边由我助理带你们过去。今晚临时有事,抱歉。”
夏鸢蝶听见游烈声线冷淡磁质地作响。
他说话的朝向像是在看她,但夏鸢蝶今天太累了,累得眼都不想抬一下:“没关系。祝游总和何小姐,今晚晚宴愉快。”
“……”
游烈和何绮月离开后,夏鸢蝶三人最终还是谢绝了行政助理的邀请——夏组长手一挥,请客庆功,叫上东石公司项目组其他一组组员,去附近的一家露天烧烤摊,来了一场夜间撸串。
从奶奶去世后,她就越来越喜欢热闹。
哪怕坐在众人间仍觉孤身一人,但至少身旁欢笑熙攘,就让你觉着这人间你也不是白来一趟。
挺好。
“砰。”酒杯碰在一处,叮铃桄榔地作响。
孔琦睿喝大了,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你们是没见那位何小姐,说起话撒起娇那叫一个酥,别说游总了,我和田木头隔着老远坐着,都感觉骨头发软——那游总就算是块冰,也招架不住这样的啊?”
“害,所以哪有什么深情不忘,什么初恋情伤,没碰上火候高的罢了,”桌旁有个刚失恋的组内女孩闷了口啤酒,“这天底下深情的男人,比三条腿的□□还难找!”
“哎哎,攻击我们男同胞干嘛?再说了,那游总可是被他前女友甩的,没道理前女友为钱跑了,他还得苦守他乡吧?”
有男同事跳脚了。
孔琦睿忽然放下了踩凳的那条腿:“其实我还挺理解他前女友的。”
“??”
一桌人顿时惊讶地把脸扭向他。
“不是理解她拿钱,是理解她分手。”
孔琦睿抹了把脸,想笑来着,但还是垮了,“我大学那会儿谈了个女朋友,家里条件特别好,你们知道我的,家里父母就普通工人阶级,还是中途下岗那种,要啥啥没有。”
“毕业前我去她家吃了顿饭,她爸把我叫到她们家前院门外抽了根烟,然后我自己又在底下抽了两根才。回去后,没多久,我就跟她分了。”
烧烤桌旁有点安静。
孔琦睿坐回了他踩过的凳子上,都忘了擦一下:“我也不是什么情圣,说不出为她好的话,我就是不想以后她跟我过了苦日子,再埋怨我,说要是当初没有和我在一起,不用吃这些苦,她的人生她的未来还能如何如何。”
“事实证明我没错啊,没有我,她是过得好多了的,”说着说着他就笑了, “我能糟践我自己, 但不想糟践我俩之间以前那些特别好的、比我这个人应得的配得的都好太多倍的回忆了。”
啤酒杯被他举得高高的:“人这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到老可以想着笑出来的事情吧。”
孔琦睿大声笑:“我就留她了!”
桌旁寂静。
夏鸢蝶回过神,她歪头看了眼那个平常大大咧咧二愣子似的,这会把全场闹凉了,自己也快哭出来的年轻男生。
看了几秒,快要看出他身上的重影来。
夏鸢蝶低头,莞尔笑了,她起身,拿着自己的酒杯,在孔琦睿那只“酒桶”上轻碰了下。
“敬回忆。”
那些再也回不去,但永远美好,永远闪闪发光的回忆。
桌旁不知道谁“嗷”一嗓子,带着全桌起来,无数只杯子撞向中央——
“敬回忆!!”
“……”
那晚闹腾到八点多。
快九点的时候,夏鸢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了。
她今晚难得多喝了些,有些微醺,但是看清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备注名字时,她愣了下。
就像是被从那种伤春悲秋里拽回了现实。
夏鸢蝶起身,到旁边树荫下接电话。
“姐姐,”对面在嘈杂的背景里,是个抑着点兴奋的少年音,“我拿到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夏鸢蝶怔了下,笑起来:“恭喜你啊黎昕,得偿所愿。”
“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嗯?”
“我来北城找你了!”
“——”
夏鸢蝶笑容一顿:“?”
几分钟后。
夏鸢蝶回到桌旁:“账我已经结好了,你们慢慢吃,我有个弟弟突然来了北城,现在在西站那边,我得过去接他一下。”
“哎?啊好,那组长你路上小心啊!”
“……”
跟一帮喝得半醉的人道了别,夏鸢蝶走到路边,正迟疑是路边打车还是网约车的时候,路旁,一辆隐在夜色树影下的黑色轿车缓速开到了她面前。
车窗降下。
坐在驾驶座的行政助理露出脸:“夏小姐,要用车吗?”
夏鸢蝶沉默地看着面前游烈的座驾之一:“董助理怎么会在这儿?”
“游总知道我没有照顾好翻译团队的三位功臣,对我很不满意,”行政助理半是玩笑,“听同事说几位刚好就在附近用餐,我赶过来将功补过,还请夏小姐给我一个向游总交待的机会。”
“……”
一句话就把他帮她变成了她帮他。
夏鸢蝶不得不承认,对方能做游烈的行政助理还是有道理的。
不过夜色已深,黎昕第一次来北城,夏鸢蝶还真怕他出了事她没法跟他母亲交待,也没有多做推辞。
向董助理道了谢,夏鸢蝶坐进车里。
夜里九点多。
去北城西站的路上基本也不堵车了。
斑驳的城市夜景从车窗外向后飞掠, 夏鸢蝶靠坐在车里, 安静望着外面。
黎昕就是当年夏永才毁掉的那个家庭里的儿子,失血过多在ICU里住了好些天,还好最后没事。那年他才十一二岁,刚小学六年级而已,现在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高中毕业,考来北城大学了。
七年,好像白驹过隙,又好像漫长无比。
但一切都变了,物是人非而已。
夏鸢蝶疲惫地合上眼睛。
接上黎昕的过程并不麻烦。
夏鸢蝶当年还担心那次受伤会给他留下后遗症之类的,但没想到,少年的个子拔得飞快,没用几年就蹿过她了。
这次又有一年没见,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将近两头来。
才十八'九岁……
现在的小孩到底是吃什么长大啊。
听着黎昕兴奋地和她讲着这一年来的事情,夏鸢蝶一边带笑,一边走神地感慨。
“我们是直接打车回你家吗?”黎昕停在路边,张望,少年清朗面孔上的眼睛都熠熠地亮。
夏鸢蝶一顿:“我家?”
“嗯,”黎昕做出个可怜表情,“姐姐,你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我这么帅,会被人贩子带走的。”
“……”
夏鸢蝶失笑:“你这么自恋,人家不会要你的。”
不等转笑的黎昕说话。
夏鸢蝶看到了董助理停在路边等她的车:“走吧,我送你去酒店。”
朝黎昕勾勾手,余光就看见他小狗似的跟上来。
“啊?”小狗很失望。
“啊什么?”夏鸢蝶淡着笑吓他,“我这周末和下周都很忙,今天累了一天,晚上刚从聚餐出来,闻到姐姐身上的酒味了吗?明天最多最多陪你玩一天,你——”
夏鸢蝶的声音在少年凑过来嗅她肩旁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她几乎是跳开。
第一次见夏鸢蝶这么大反应,黎昕有些好笑又憋坏:“不是你说让我闻你身上酒味的吗?”
夏鸢蝶微微磨牙,反应过来竟然被个小屁孩捉弄了:“你再敢胡闹,我可给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
大约是见夏鸢蝶确实有点生气,黎昕也乖巧地收敛。
两人终于走到董助理开来的车旁。
站在车门边的人似乎在接电话,见到两人后,对方说了什么就挂断了。
董助理带笑上前,主动搭手,接过黎昕带来的行李箱:“夏小姐,这位是您的弟弟吗?”
“是,今晚实在麻烦董助理了。”
“夏小姐太客气了。我的工作就是为游总扫清后顾之忧嘛。”
“……”
夏鸢蝶微怔了下。
她正在思考是自己喝多了有点晕乎,还是方才行政助理那句话确实有点深意时,就听见黎昕问:“这是你们老板的车?”
夏鸢蝶用她吹了风以后略微有点上头的酒意思索了下。
游烈就是甲方。
甲方就是老板。
游烈就是老板。
没毛病。
“嗯,”夏鸢蝶点下头,轻声警告,“上车以后不许说话,不然我被炒鱿鱼了,你就等着遭殃吧。”
“……”
黎昕抬手,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上车后,夏鸢蝶最终选了个就在她家附近的酒店地址,请董助理开车将两人送了过去。
定好导航就带着微醺的酒意靠在车里,夏鸢蝶并未看到,出发前董助理用他的工作手机发出去了一条位置讯息。
四十分钟后。
轿车在酒店楼下停住,夏鸢蝶拉着黎昕的行李箱下车,再次向董助理道了谢:“已经太晚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董助理竟然没有推辞就开车离开了。
夏鸢蝶有些奇怪,但只当是对方确实被她折腾烦了,还有些心虚。
“走了,送你上楼,”夏鸢蝶回过身,刚要抬手,就被黎昕抢走了行李箱,她失笑,“幼不幼稚啊黎昕。”
“是你腿太短了,姐姐。”
“小心姐姐打你。”
“……”
少年与年轻女人的背影带着亲昵的笑,朝门内走去,然后并肩,消失在那座酒店里。
隔着落满阴翳的挡风玻璃与半道夜色的街景,方向盘上,修长凌厉的指骨慢慢捏紧。
漆黑的睫下曳着薄戾冷意。
手机在死寂里响起。
握着方向盘的指骨松开,垂低,游烈没情绪也没看一眼地接通电话,抬到耳边。
“你也太急着离场了吧,游先生,”何绮月的声音娇嗔带恼,“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招呼都不打一下的,多不绅士啊?最重要的是,我的包还在你的车上,你——”
“我现在心情很差,不想听人说话。”
游烈冷冽截断,他撩起化开墨似的漆眸,冷冷望着那座酒店门廊:“东西我会让助理给你,不要再打我的电话。”
“那怎么行——”
没等何绮月说完,游烈挂断。
手机没有放下,他盯着那个无人出来的酒店门廊,指节像是具有某种肌肉记忆,以至于不必垂眸他就能轻易地拨出去一个并未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对面接起。
夏鸢蝶声音匆忙:“你好?”
——她在和那个少年做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来电显示?
“……”
游烈垂在身侧的指骨骤然捏紧,如青峰浅溪般蜿蜒的脉管在冷白修长的指背上厉然张起。
沉下的呼吸里,他向后仰头,才压着情绪靠抵到后枕,厉长颈线上凌冽凸起的喉结隐忍而深沉地滚动了下。
“夏鸢蝶。”
他声音在夜色里沉哑。
手机里蓦地一寂。
酒店楼上,某个房间里,夏鸢蝶惊望了下手机,然后又懊恼地从裙子上抬起的捏着染成橙红色纸巾的手——
打翻上半瓶胡萝卜汁的裙摆已经无法拯救了。
她选放弃。
“游总,”夏鸢蝶深呼吸,压下听见他称呼时的情绪,“这么晚了,请问还有事吗?”
酒精刺激下。
连大脑都冲动,她差点将那句“我不提供到晚宴上的交传服务”的气话也脱口出去。
好在忍下了。
对面良久死寂,终于有些薄戾地透出声笑:“你也知道很晚了?”
夏鸢蝶一顿:“?”
不等她思索,手机里那人漠然冰冷的声音再起:“周五,材料部门月度例会的会议材料,你应该有备份?”
公事话题来得突然,夏鸢蝶几乎懵了下:“是,有吧。”
“现在,立刻,送来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