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路易收拾完袖珍笔之后,将其收进了口袋里。

孩童们穿的都是统一的衣服，有点像是病号服，但路邈觉得更多的是像囚服,因为路易身上的衣服明显比他在医院里穿的病号服要紧身许多。

而且囚服也更吻合这个副本中的NPC们对孩童们的态度。

——罪恶的、劣质的，需要被天使教化和考验，才能得到正常生活的一群人。

蓝白条纹代表了镇静，福利院的老师们希望这些孩童跟病人一样，永远保持安静和乖顺的状态,所谓的合格孩童则是这些人为这些被圈养的人类幼崽制定的标准。

就像是牲畜屠宰场为即将被端上餐桌的动物们打上的检验标记。

路易将笔放好之后,才抬起头正视路邈：“父亲，早上好。需要我汇报一遍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邈总觉得路易对待那支袖珍笔的态度，都比对他要温柔珍重得多。

不过就他对路易做的那些事情,似乎也没有资格对他要求些什么。

月季香水只剩一点余香了，路邈敛下眉眼，点了点头：“昨天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么？”

路邈让路易彻底放弃关于自己的记忆，自然不只是为了给他递小纸条这一件事情。

他在前三天的观察中发现了,天使雕像虽然会偷走人的时间和记忆,但是这种盗取也是有限度的，最多只能盗取人的表层记忆。

更深层次的深层记忆由于是被反复刻画而留下的,无法被轻易的抹去。

当大脑的神经回路集中于某一个事物上时，其他的信息传递就会被抑制,路邈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路易记住“要把纸条交给路邈”和“回收纸条”这两件事情。

但是天使雕像无处不在，路易要记住这件事情，就必须放弃掉其他的记忆。

不过随时会被遗忘表层的记忆也并非没有作用。

从第三天开始，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在这个地方,在月季花的香气中交换情报。

这样第二天路邈再来，就能顺利的想起之前所有的事情，继续推进副本的进度。

“我昨天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两个领养人的孩童不见了，他们的房间空了出来。”路易的声音没有起伏，“刚才出门前，负责他们的老师在整理他们的房间，并且告诫新来的四个孩童，要在领养人面前好好表现。”

路邈立刻就明白了，昨天被妖妖和薛利昂放弃的孩童，因为没有得到领养人的选择，被当成劣质品处理掉了。

路易第三天提供的信息里面也有提到这种事情。

因为大部分的合格孩童都是提前接受过天使的考验的，所以第二天跟孩童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领养人确认了自己要领养的孩童。

福利院会为每一个领养人提供两个合格孩童，领养人通常只能选择其中一个，而另外一个没有被选择的，就会像路易说的这几个孩童一样，悄无

声息的消失。()

“那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路邈看着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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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了全部的记忆，路邈知道自己在第三天又对路易提出了一个过分的要求。

——“今晚应该还有三个孩童要消失，你能跟上去看看吗？看他们都被送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不行的话，我只能放弃你了。”路邈冷酷的说道，“但是这样的风险太大，就没有办法保证你明天还能出现在这里了。”

难怪路易昨天晚上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你可以不必选择我，我会在电话亭里留下线索。”

当时的路邈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只以为路易说的是这座福利院的一些基础规则，现在想起了一切，他才明白，路易说这话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出现不了。

但路邈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路易眼睫颤了颤，情绪依旧没什么变化，“我回去的时候，他们的房间已经空出来了。老师走后，我试着出去看了看，但是很快我就被送回去了。”

路易说得很轻巧，但他的表情让路邈意识到，路易的记忆被抹掉了一段。

“我听见了《天使的赞歌》，大概是晚上12点多的时候，但我不确定。我只记得那时候的月亮很亮，大家都睡着了。”

《天使的赞歌》就是路邈在回忆里听到的，福利院的老师和孩童们一起合唱的那段旋律。

路易不知道时间，是因为孩童的宿舍里是没有钟表的，路邈昨天看见过，书桌和墙上都空荡荡的，老师甚至不允许他们将作业带回去写。

这样就不会暴露时间上的断层了，16岁之后孩童去到新的环境，发现自己的时间比在福利院的时候多，也只会觉得是环境变化的缘故，更不可能让家长们察觉到异常。

路邈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如果真的如同副本简介里说的，这个福利院存在的时间比人类已知的时间还要早，人们应该早就对时间缺失感到习以为常了才对，天使雕像为什么还要让老师来控制孩童们，避免孩童们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少了？

路易的声音很平静：“我刚打开宿舍门，老师就出现了。她严厉地斥责了我，本来是打算剥夺我合格孩童的身份的，但看在我昨天的表现良好，可能会被父亲收养的情况上，只扣了我20分的纪律分，让我回到床上去。”

“但是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天快亮了，路易才回到宿舍，说明他一个人至少在外面待了三个小时，但是这三个小时中的记忆却一点都没有剩下。

路邈若有所思，看来天使雕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孩童的，不然的话路易刚刚走出房门，应该就已经被抹除了记忆回到宿舍里了，不会有三个小时那么长的时间空出来。

“我的记忆只有这么多。”路易冷静的陈述。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消失了，路易甚至很清楚自己被抹掉的记忆是哪一段，里面很有可

() 能就是那些不合格的孩童最终的去向。

只是路易感觉不到伤心。

小狗不在乎自己被抹掉的记忆是哪一段，因为他知道那些记忆里不会再有主人的身影。

他是一条被抛弃的小狗。

路邈顿了顿，继续问：“你确定来让你回房间的老师是正常的老师吗？对方有没有攻击你？”

路易面无表情的低着头，回忆了一下，“……我确定。她没有攻击我的倾向，在福利院里是不允许使用暴力的。”

“那你听得出来那首《赞歌》是谁在唱吗？”

“是那些孩童。”路易这一次回答得很干脆，“我白天跟那些孩童打过交道，记得他们的声音。是他们唱的《赞歌》，但是隐约能听见哭声。”

路易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跟路邈这种可以在福利院里自由活动的领养人不同，孩童线的路易需要参与的固定剧情线有很多，其中有很多剧情，他的时间和记忆都会固定的消失掉一部分。

比如上课、在大礼堂向天使祈祷、受训，还有晚上入睡之后的时间。

大部分孩童都只记得上午10点到下午3点在绿茵地这里玩耍的时间，所以福利院的孩童们都没有任何的烦恼和情绪问题，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轻松的学习和快乐的玩耍时间。

但大概是出于生物的直觉，他们面对老师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仿佛能感觉得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不合格”而被处理掉。

路易知道那几个孩童也是这一次将要被挑选的合格孩童，故意去接近他们，跟他们当起了朋友。

除了路邈之外，这是他第一次交朋友。

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副本里的NPC，有着被程序制定好的性格和命运，但对于路易来说，这依旧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尤其是在他被路邈要求“忘记路邈”的时候，新朋友的到来令他很大程度上暂时忽略掉了遗忘路邈这件事情，对小狗的内心留下的重创。

结果他的朋友们都在当天夜里失踪了。

路易的声音低落下来：“他们好像知道自己要跟那些不合格的孩童一样，被老师带走，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这句话是路易在第三天的早晨告诉路邈的。

作为一个刚刚加入孤儿院，却达到了合格孩童标准的新孤儿，他的一些不合理的疑问会被最大程度上的包容，而路易则借着这个机会，向老师询问了一些比较过分的问题。

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那些不合格的孩子们都去了哪里”。

老师当时的表情微妙极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口中说的却是：“天使怜爱他们，把他们都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路易却觉得这个所谓的“该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

或者说在这个福利院中的孩童都知道不合格的下场，毕竟再怎么被偷走时间，他们也不会发现不了满16岁还没有被领养的孩童都消失了

这件事情。

福利院的孩童们表面上都乖巧听话，只是因为不听话的那些都是“不合格”的孩童，早就已经被老师带走，“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路易的情绪低落了一会儿，但不等路邈开口安慰，他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抬头看向路邈：“今晚另一个领养人也会挑选他的合格孩童吧？还有一次机会，需要我再尝试一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光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语气里丝毫没有任何的不满或者委屈，好像不知道再次触犯福利院的规则会导致什么可怕的后果。

但就是这样的路易，却让路邈呼吸一滞。

“不用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难得的良心发现，“获得情报的前提，是保证你自己的人身安全。”

路易点了点头。

“也对，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机会。”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做着安排，“如果我逃不出来的话，会尽量在路上给你留下标记。”

“……路易！”路邈皱起眉头，骤然开口。

路易果然从善如流的闭上了嘴，乖巧但没什么感情的平静望着他。

路邈再次强调：“你不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合格孩童失踪的事情，我会另外找办法去调查。你和陆喵都会被领养。”

“但一个父亲只能领养一个合格孩童。”路易语气中有着微不可察的执拗，他避开了路邈的视线，“陆喵已经被洗脑得很彻底了，他应该可以通过天使的考验，但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估计是没有办法通过……”

“路易，我说过了，这件事情不需要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路邈语气强硬了些许。

他看着路易紧绷但明显没听进去的面庞，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穿进了别人身体的穿越者，虽然接收了身体的原主人所有的记忆，但却完全无法带入其中——大概就跟陆喵看他是一样的感觉。

他其实理智上能够理解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要求路易，而不是选择陆喵。

他们两个虽然都是由路邈接触而诞生的数据生命，但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路邈选择路易，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陆喵不可能会把他的话看得比自己的执念还要重。

陆喵就像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奶猫，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但更坚持自我。

他也会替路邈挡下致命的攻击，冒很大的风险救路邈出来，但并不完全是为了拯救路邈，而更多的是为了完成自己内心的执念。

他要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没有用的，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可靠的伙伴，他想获得路邈的认可，并且会直白的向路邈讨要夸奖。

而路易的执念——至少从目前来看，他的执念就是路邈。

潜意识里的东西是没有办法骗过天使雕像的。如果是陆喵，他或许能记得要给路邈那支袖珍笔，但不会记得第二天早上还要避开天使雕像和老师，来这里找他交流情报。

天使雕像偷走的

只有记忆，执念却是刻入灵魂深处的本能。

路邈卑劣的利用了路易的本能。

现在路易孩子气的执拗就成了令他头疼的报应。

路邈直视路易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跟他强调：“不论我之前给了你什么样的错觉，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我让你做一切事情的前提，都是保证好你自己的安全。”

路易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松动，但月季香气已经快要散了。

路邈叹了口气，只能上前两步，主动伸手抱住了身体僵硬的路易。

路易用的是他的身体数据，但已经比他高一点了，路邈微微踮起脚尖，才能圈住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叹了口气：“路易，你永远是我的最优解。”

……在每个副本里。

路易屏住了呼吸。

路邈身上带着即将散尽的月季花香，由他亲手调制的香水，与路邈身上独有的气息融合到一起，给了路易一种奇妙而暧昧的错觉。

就好像……是他与路邈亲密无间，是他，入侵了路邈的领地。

熟悉的气味和热度，一下子让他想起了许多。

路易僵硬的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态度也逐渐软化，总是冷淡望着路邈的黑瞳仁渐渐弥漫起雾气，安静了几秒，几乎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路、路邈先生。”

路易在说到称呼的时候卡壳了一下，最后也只敢在路邈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先生”，随后就失落的垂下了视线。

路邈只觉得路易的身体在最初的紧绷之后，压在他身上的重量突然重了些许，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几乎是挂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就这么安静了几秒，直到路邈身上的月季香气彻底散去。

路易闷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路邈先生，我又要忘记你了，是吗？”

路邈没有说话，轻轻地拍着路易的背。

路易低低地哽咽起来，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眼泪砸在路邈肩膀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好一会儿，路易才停了下来，他顶着一双哭红了的黑色眼睛，淡漠的看着路邈，仿佛刚刚那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奶狗并不是他。

他的嗓音沙哑：“父亲，我该走了。”

一直到路易走远，路邈才回过神，视线垂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路易昨天抓着他的手时，一直在摩挲他的手背，他现在才想起来，这是先前他的眼泪砸落，留下泪痕的地方。

先前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路邈却只觉得那个地方温度滚烫，有种甩不脱的焦灼。

路邈握了握那个地方，半晌最终也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朝自己来时的地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