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小院不大,笛声响起时,小院内外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一楚。
李琅嬛抱着浣衣的小木盆经过小院时,迎面便撞上一道青色的身影。
修士虽有净衣咒自净,但她受凌守夷影响,多少有些爱洁,换下的衣物总要过一两遍水才能安心。
“孟大夫?”李琅嬛不觉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来人。
孟子真神情有些苍白和恍惚,看到是她,朝她勉力点点头,扯开一抹淡而僵硬的微笑,“李道友。”
李琅嬛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不动声色地问,“大夫这么晚还不曾歇息吗?”
总归,他与团团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孟子真也没避着她,顿了片刻,轻声道:“我……有些心事。”
李琅嬛又问:“是在烦忧胡大王的事?”
孟子真只是笑笑。
李琅嬛看着孟子真的神情有些迟疑。
她不通男女情爱,自然无法理解这个中千回百转,可孟子真这几天的失魂落魄也同样被她看在眼里。
“我虽不通情爱,”略顿了顿,李琅嬛放下木盆,委婉开口劝说,“却也知晓若有误会,那便找到人,将误会说开。”
“孟大夫,”李琅嬛道,“与其裹足不前,在这儿自苦,你为何不去找胡玉娇谈谈呢?”
孟子真微微一怔。
面前的少女眉目认真,言辞恳切。
双目清亮如最洞明澄澈的两把小剑,越过那些千回百转的情思,直切入问题核心。
他确实曾想过找团团一谈,可个中情怯犹疑的滋味要如何同眼前的少女明说?想见到对方,又怕见到对方,近乡情更怯,实在难以言表。
孟子真倏忽有些恍惚。
是啊,他逃避了整整三日,也是时候去直面这一切了。
孟子真微微抿唇,“或许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去和她道歉,和她好好谈一谈。”
既然下定决心,孟子真也不再犹豫,抬眸问,“李姑娘,能否告知我妖市在何处?”
“你一个人不能去妖市。”李琅嬛不假思索地说,“我与你同行。”
“多谢姑娘好意。”孟子真却婉言谢绝道,向来温润忧悒的眉眼间难得带了几分坚决,“这是我与团团之间的事,我一人前往即可。”
李琅嬛沉吟:……胡玉娇那儿还有一滴玉露甘霖未曾回收,她如今心思敏感,正处于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阶段,倘若她和白济安贸然前往,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想到这里,她也没坚持,而是取出一面通体洁白的素幡交到孟子真手上,“既如此,孟大夫,你拿着此幡前去吧,这幡名唤白云幡,是钱玄祖的遗物。若遇到危险,可幻化成一朵白云助你脱离险境。”
心知人妖之间的差距,孟子真没有逞强,诚恳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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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真离去之后,李琅嬛端起木盘,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
就像孟子真这几日有心事难解,她也有很难于外人道也的心思。
天边朗月皎皎,遍洒清辉,李琅嬛眉眼有些黯淡。
不知不觉自她下界历练已一年有余。
她从前在仙门,受义父荫庇,地位崇高。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只活在义父的影子里。
她想要向义父,向仙门,包括向自己证明,自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这一年以来,历经艰辛万苦,本以为自己成长不少,却未曾想,还是连累连翘受此重伤。
仙途漫漫,前路困苦,仍需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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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注定是个难以安眠的日子。
非止孟子真与李琅嬛难以成眠。在同夏连翘辞别之后,白济安并未着急回屋,一抬头,远远地便瞧见李琅嬛与孟子真并立在屋檐下交谈。
两人刚刚那一番对话尽入他耳中,当然也没错过孟子真走后少女脸上难得的失落之色。
不动声色地收拢手中折扇,白济安上前一步,轻声唤道:“琅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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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济安蹙眉凝望着她。
一眨眼的功夫,她面上的神情便又换做昔日爽朗明亮的模样。
白济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睡不着,出来走走。”
“你劝孟子真去找胡玉娇?”
“是,”说起正事,少女微微露出沉思之色,“说实话,我并不想与胡玉娇产生冲突。昨日张月映来拜访过,一为道谢,一为辞别……”
张月映对孟子真心存好感不假,但玄之观内的经历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实在难以释怀。
张月映不愿再和这些神神鬼鬼有所牵扯,这一趟过来,是为了和包括孟子真在内的众人划清界限。
孟子真当时虽然惊讶,却也温言送上祝福。
至此,李琅嬛确信,孟子真对张月映的确没别的想法。
是他性格向来温和,不疾不徐,从不高声说话,也不轻易拒绝旁人,不论对待谁都一视同仁的体贴有礼,温柔羞赧,这才牵连出许多误会来。
白济安明白李琅嬛的意思。
胡玉娇那的一滴玉露甘霖他们势必要夺回的,能不动武就不动武自然是最好。
李琅嬛认认真真说了大半天,突然觉察到白济安从方才起就一声不吭。她感觉不对劲,抬起头,对上白济安专注的视线,不由一怔。
白济安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李道友话里话外都是替别人考虑,这三日以来,道友可能为自己考虑过?”
他刚刚是在想这个么?李琅嬛微讶,“我?”
“和连翘比我已经幸运太多。”李琅嬛踌躇着解释,“若不是连翘替我殿后。”
白济安倏忽打断她,“你的伤势如何?”
李琅嬛:“……好多了。”
白济安
() 不信,“我看看。”
李琅嬛僵硬半秒。
在白济安不避不让的目光之下,终于无奈放弃,捋起袖口,让他察验。
道道鞭痕剑伤,深入肌理,虽然绝大部分都已经结痂,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这只是能展露给他看的冰山一角。
在无人知晓的其他部位,伤势或许更加触目惊心。
白济安直看得沉默下来,半晌才松开她手腕,喉口发涩:“抱歉……是我不好,若我早些出关。”
李琅嬛摇摇头,把袖口重又捋下来,“这与你无关,白道友……我只是……”
怎么或和他无关呢?白济安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她总是这般……
看似不拘一格,爽朗疏阔,内心却藏有许多轻愁,许多秘密,不论遇到什么事宁愿一己承担,绝不肯麻烦旁人。
明明只要稍微撒个娇……
白济安回想自己曾遇到的女孩子,女孩子大多都是柔软的,惹人爱怜的。
可她不是,她宁肯将自己活成一块顽石,一把铁剑。
或许是月色太好,李琅嬛轻轻抿了抿唇瓣,轻声开口,“这伤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我只是深恨自己无能。”
白济安:“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好吗?李琅嬛难得有点儿迷茫。
如果她真做的好,为何玉露甘霖会破碎,为何散落的甘霖会被有心人利用,为祸一方,牵连众人至此?
若没有玉露甘霖相助,单凭钱玄祖个人的修为或许也很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归根到底是她护宝无力,无心之失酿就大祸。
李琅嬛不欲让白济安担心,便不曾开口。时至今日,白济安还以为她只是个无门无派的普通散修。
摇了摇头,努力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李琅嬛笑着转移了话题,“白道友也不要总是关心他人,不妨说你自己的事?”
白济安弯了弯唇角,兴许是看出她转移话题的心思,却并未戳破:“我自己的事?”
李琅嬛想了想:“比如说,那位司马道友?”
“李道友很在乎她吗?”白济安不答反问。
“我听说这位司马道友美貌绝伦,”李琅嬛笑道,“不知确有此事?”
白济安忍不住又多看了李琅嬛一眼,她眼里干干净净,闪烁着淡淡的好奇。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情绪。
白济安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既觉得果然如此,若非如此,便也不是琅嬛。可心中又突然升腾起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与怅惘,唇角不自觉苦笑。
流连花丛白公子,从来不乏女子投怀送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少女身上吃瘪,这话说出去也未必有人肯信。
他尊重女子,善待女子,了解女子,却在对上李琅嬛时,常常有束手无措之感。
他所谓的风度与魅力在她身上全然行不通。
就像是投石落入湖
中,
虽偶泛涟漪,
但湖心依然澄澈、明净。
他已见过太多美人,司马元蘅就算再美,对他而言也不过红颜枯骨。
反倒是李琅嬛。一看到他,他便觉得心底很平静,很安宁,连日以来的疲惫尽数冰释。
只是看着她,他便觉得心满意足。
“确实是个美人。”白济安给了淡淡的,中肯的回复。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琅嬛你缘何问这个?”
李琅嬛怔了一下,审慎地回复,“因为……白公子总是栽在女人的手里?”
白济安一怔:“……”
这话他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不能反驳,从一人初见面开始,一直到如今,这一路上,他确实曾因为女人吃过不少苦头。
就比如他与李琅嬛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