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告诉你人不会来了?”赵琪现在最听不得这个,横他一眼,“你就在这儿等着。”
才说罢,就见那白雾缭绕的河面漂来一只精致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窈窕曼妙的影儿,发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边靠。
赵琪的拳头捏得都快碎了,强忍着对几个青皮一甩手,先在边侧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将船套在岸上,冯俊成醒过来时都快靠岸了,这会儿才把腰带系上,问青娥怎么不叫醒自己。
他出来时带了另一身衣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时穿的便是。原来那身公服本就是带了给青娥看的,不能大摇大摆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们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冯俊成提膝上了岸,回身接青娥的手,青娥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岸边,又借惯性一头栽进他怀抱,不肯撒手,惹得小少爷面红耳赤,低声哄她大庭广众不要如此。
青娥抬起了脸,笑眯眯的,脉脉含情,“谢谢你。少爷,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冯俊成不觉古怪,笑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青娥缓慢松开手去,退了两步,却像是退出几丈远,触不可及。
“李青娥!你这淫.妇……”赵琪自码头的货物后边站出来,身后还跟着齐刷刷三个青皮。
赵琪咬牙切齿,难说不是真情流露,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东岸没人,否则定要闹个人尽皆知。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青娥缓缓垂手在码头的木桩坐下,好似之后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之后还要靠着她和赵琪的配合,这场骗局才算完美落幕。
冯俊成哪里见过捉奸的阵仗,揽过青娥肩膀,怕她受到赵琪伤害,皱眉安慰她道:“没事,我正好与他把话说开。”
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
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
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
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他将人拉起,“你起来,没死就听着!”
冯俊成醉眼惺忪,见他来,要拉他吃酒。
江之衡按着他道:“听好了,你那赵大嫂子就是个骗子,你信不信的她都是个骗子,还记得那个赵琪在赌坊见到躲着走的马公子?你知道他为何躲着走?你看着我!”
冯俊成不堪其扰,长吁气,目光看向别处,仍在出神。
江之衡道:“他们在上元就四处做美人局行骗,上元县衙门还有他们的案宗,他们混江湖的有路子文书作假,更换户籍又跑来江宁作案!还不明白嚒?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她是如何欺哄得你…就是如何欺哄得他……
冯俊成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颓然将人推开,醉醺醺从坐榻上抄起个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江之衡吓了一跳,骂他一惊一乍。
定睛细看,是两张粗制滥造的傩面具,一男一女,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冯俊成颦眉定定看向那一地残片,呢喃自语。
“她是如何欺哄得我,就是如何欺哄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