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搬进了凤来阁,青娥却只得住在偏屋。那正房不是她的地方。
这是规矩,青娥不可能坏这规矩,因此昨夜里她在正房待着,真像做贼。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请冯俊成到房里小叙,隔着门,气都喘不匀了。
冯俊成随那婆子往董夫人那儿去,青娥不急着走,先在他房里走来走去地瞧,他房里很是宽敞,有前后两进,前头是起居室,后头摆着极高大的一张架子床,简直睡得下二四个人。
那床身雕梁画栋,镂刻琼台,雕刻无数精致楼阁,青娥细瞧,发现就连那“房子”大门外的石狮子口里,都含着一颗不过指甲大小的木球。
“姑娘。”
青娥正转动那小球,闻声陡然回首,见岫云垂手站在镂花红木屏风的边上,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岫云。”
“按府里规矩,你也要叫我岫云姑娘,你在这院里伺候,不同于小丫头子,但也不是主子。”
“岫云姑娘说的是。”
青娥与岫云没什么话讲,讪笑着走出去,心知她大约一直将自己背影瞧着,因此将后脊绷得极挺,转出门,倏地垮下脸来。
一个大丫鬟,比主子还能摆谱,不过是在冯俊成屋里走一圈,就想着给她下马威了。
她晓得,宅门里的贴身丫鬟要是走运,能抬做妾,这岫云显见运气不好,因此眼红她的“好运道”。
青娥哼了哼,才得了少爷的承诺,正恨不得长根猫尾巴,趾高气昂地竖着。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偏屋里,茹茹坐在床榻上经由丫鬟婆子擦身,她刚被哄着洗了个澡,坐在床上见青娥回来,脸上的胆怯才总算消失。
“…我要青娥给我擦……都是青娥给我擦的。”
婆子与她笑,“姐儿L听话,我们来伺候姐儿L更衣,就让你娘歇歇。”说罢,又上前来与青娥道:“不劳烦姑娘,照顾家里的哥儿L姐儿L都是我们分内的事,小孩子认生,我惯常照顾孩子,要不了几天就和姐儿L熟络了。姑娘可以叫我一声施妈妈,那丫鬟是红燕,往后我们两个就都在这偏屋里伺候。”
青娥偏首去瞧红燕,那是个圆脸盘的憨实姑娘,青娥笑一笑,提裙在塌上坐下,道了声好。
她拍拍身下软褥,和茹茹遥遥相望着做个鬼脸,逗她发笑。施妈妈要带茹茹到耳房里睡觉,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小孩子夜里不由娘带。除非爷们已在别处歇下,否则妻子媵妾都该为他留门。
青娥却以茹茹怕生为由,与她一张床睡。她叫那岫云盯得发毛,因此心里也有把算盘。
在冯府,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树大招风,还是和冯俊成回避些的好。
翌日青娥带着茹茹往董夫人屋里请安,董夫人果真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她昨夜里关起门,将冯俊成“拒之门外”的事,因此见了她笑脸相迎,夸她懂事。
青娥恭恭敬敬给董夫人奉茶,眼底亮晶晶只有殷切,“阖府上下都在为他的倔脾气
发愁,少爷青睐我,我更不能任性一味顺应他的意思,不体谅您和老爷的难处。”
她来之前就想好了,要想风平浪静熬过这一阵,话只拣好听的说。左右她说不上话,站在冯俊成的一边,也只能给他招去责骂。
董夫人小小愕然,“你倒一点就透,我还想着怎么和你说,叫你在内也帮衬着点。先定下了婚事,再考虑纳妾,不能乱了主次。”
“我明白。”青娥点点下巴,拿出自己最小家子气的笑容,“太太,您和老爷都是为了少爷好,我也该为他好。”
董夫人心满意足接过茶盏,将青娥扫量,呷一口茶。她朝茹茹招招手,妆容精致的脸上,绽出个叫小孩子有些畏惧的笑脸,“小乖乖,来,上我这儿L来。”
见茹茹挨着青娥一动不动,她又拿起块佐茶的豆粉糕,“来,过来才有糕吃。”
青娥垫在茹茹身后的手轻拍了拍,茹茹举目瞧了青娥一眼,这才伸手去接,“…谢谢太太。”
她察言观色,跟着青娥叫人。董夫人留着长指甲的手在茹茹小脸蛋上碰一碰,“小乖乖改口叫我奶奶才是,我是奶奶,奶,奶。”
董夫人躬身越凑越近,吓得茹茹简直想跑。
青娥将她揽着,轻声道:“茹茹,叫奶奶。”
“……奶奶。”
“嗳!好孩子。奶奶屋里有几匹好料子,都送去给你做新衣裳。”
“茹茹,说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
“真乖。”董夫人将那碟糕点都交到施妈妈手上,“去,带姐儿L到外边吃,我和青娥另有几句话讲。”
茹茹不大愿意,但她也有些喜欢给她梳漂亮头发的施妈妈,再加青娥又推推她,她只好坚强地吃着嘴里甜甜的糕,跟施妈妈走出去。
等茹茹走出去,董夫人掸掸膝头衣褶,“我记得,五年前为着姑爷,我们就碰过面了,虽不知道那时你和俊成到了何种地步,又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但既然时过境迁,我也懒得揪着过去的事来诘问你。”
此言一出,青娥往前坐了坐,晓得这是要开始正经盘查了。
董夫人挑眉瞧着她,“只有一点要弄清楚。你先头到底是姑娘,还是人妇?还有你之前那个男人。”董夫人皱起眉,“我可听说是个流氓混子,他能回来找俊成麻烦不能?”
“不能。”青娥答得快,可那第一个问题,她着实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认识冯俊成前,她算姑娘还是人妇?她自己也不知道清白的界限在哪,只好摇了摇头,“太太放心,他不会来找麻烦的。”
见她只答半句,董夫人若有所思,笑了笑,“那就好。对了,昨夜里老爷还跟我说起你在钱塘那桩案子,巧是真巧,就叫你们这么重遇了,只是那案子听着可有些非同小可,青娥,我问你,你告秦家小儿L子欺辱你,他可曾真的得手?”
“没有。太太,我是清白的。”
董夫人扬唇挤出个不大真切的笑,“你
放心,
茹茹是俊成的女儿L,
我瞧得出来。你先头那未婚丈夫,我见过,小眼睛方脸盘,茹茹不会是他的。”
“是…”青娥应和着笑笑,心知说到头,董夫人也未必相信她的清白。
过了会儿L,白姨娘领着益哥儿L来了,益哥儿L脑门起了个包,挨过训斥,全程跟个得了鸡瘟的老母鸡似的缩脖站着,偶尔四下看看,是在找茹茹。
“你也来了,正好,我正想说定个日子,在祠堂给小乖乖上族谱。”董夫人叫人给白姨娘看座,“得先让俊成给女儿L起个名,再定个字辈,往后凡妾室生的女孩儿L就都得跟着叫了。”
董夫人说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绝不是为了刺激青娥,可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必然蜇人,好在青娥也习惯了,脸孔带笑,牵得嘴角发麻。
抬眼见白姨娘朝她微笑,流露淡淡温柔,可见习以为常。
等牵了茹茹告退,青娥走在阴凉石径,看茹茹跑在前头撅屁股捡蝉蜕。
回顾起适才董夫人的问话,青娥忽然察觉一丝古怪。董夫人说,冯老爷与她说起过钱塘的案子,这没什么,可那当中细节又是谁和冯老爷说的?
怎么就连秦孝麟是秦家小儿L子他都知道?
莫说江宁钱塘都不在一个府,此前也从未听冯俊成说起冯家与秦家有任何渊源,冯老爷上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