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青空,尽头是烟霭弥漫。
纷乱的马蹄阵阵,扬起黄沙。不多时,骑兵的口中就会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苦腥气。每隔半个时辰,江陵月都要掏出腰间的水袋大灌一口,濯洗去口鼻中漫延的尘沙。
五官尚且如此被折磨。衣服、鬓发上脏成了什么样,她更不敢想。
然而,漫天的黄沙仅是行军羁旅中的诸多不便之一。江陵月的唇角泛起一抹苦笑——霍去病先前的话果真应验。
“这战场非是你想的那般。”
江陵月心道,她确实低估了出征的辛苦程度。
五万骑兵行军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还称不上,小型沙尘暴的规模是绝对有的。譬如此刻,江陵月不过是扯了下嘴角,细小的尘土就钻入喉中,磨得嗓子生生地痒。
“咳咳咳——”
她掩着嘴,低声咳嗽了起来。
这声音微且细,混在嘈杂的行军声中,稍不留神就要被忽视。然而霍去病却倏然回头,隔着数十人马,朝她遥遥望来。
深邃的寒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似传达着无声的关切。
——可还好?
我无事。
江陵月摇了摇头。
她知道,倘若她把不适尽数告知,霍去病不仅不会嘲笑什么,还会给她找个尽可能舒适的地方。
但江陵月终究没那么做。
一来,霍去病乃是数万将帅之首,须树立自身的威信。为了一个随军的女子贸然破例,传出去不好听。
二来,江陵月也有自己的倔强。她不愿在霍去病面前露怯。毕竟当初一力主张要随军出征的人是她,这时候就撑不住了,无疑是打了自己的脸。
其实这五万余骑兵中,并非人人都会骑马。她那五十多个学生中就有几l人,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只好缀在大部队的最后,由马车拉着一路向前狂奔。
这时代既没有弹簧、也没橡胶。乘着马车飞奔的滋味可想而知。
江陵月出发前曾经尝试过一次。和宫中悠闲的马车不同,她上马不过盏茶的功夫,就被颠得差点吐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坐上。
与此同时,她暗暗发誓,等刘彻什么时候攻下南越了,一定要去原始丛林里找出橡胶树!
她要把橡胶轮胎发明出来!
大军进军匈奴领土之前,须在边关暂停几l日,休整一番。第一个目的地,是代郡。
从长安到代郡约有千里。霍去病念在大军初启程,士兵还没进入状态,不宜赶路过猛。便下令缓步慢行。
如此过了□□余日,方才抵达。
江陵月见过一路上的山山水水,不时也会想起,当年的汉文帝刘恒踏上这条驰道、走向陈平周勃安排好的皇位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
不过刘恒一定想不到,弹指区区几l十年,他不得不避战的匈奴,也有被他孙子手下大将打得抱头鼠窜的一天。
离目的地
还剩十里的时候,霍去病若有所感,抬手道:“代郡将至矣。”
“什么?”
“真的么?”
此刻的江陵月离霍去病只有数步之遥,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一瞬间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她知道霍去病后世有“人形GPS导航仪”的外号。
但是,连这都能导得出来?
江陵月想道,或许她根本不用来充当霍去病的金手指。他自己就各种金手指buff拉满了好么?
这道消息如沸水般在军中炸开锅,士兵们各个喜笑颜开。虽然他们知道,即将面对的将是一场生死鏖战,但在战前能够先修整一番,还是很乐意的。
就连最严肃的校尉,也露出了笑容。
江陵月还在对着霍去病的背影发怔,身边便传来一句:“江女医,你不开心么?”
她回头看清来人:“李校尉。”
李校尉,李敢。
霍去病麾下虽无裨将,却有诸多将领把自家武功出色的子侄安排进来,充作校尉身份。李敢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对江陵月而言,却是最特殊的一个。
不仅因为两人曾经在平阳长公主府有过一面之缘,更因他被霍去病杀死的结局。
正因如此,江陵月对上他时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怪异和不自在。平日里交谈字斟句酌,不及和其他人那样流畅。李敢或许发现了,或许没有。但他总乐此不疲找她说话。
譬如此刻。
“能在代郡修整片刻,江祭酒难道不开心?”
李敢不等她答话,自顾自道:“我却是十分开心的。代郡太守苏建与骠骑将军的关系匪浅,定会好生招待大军一番。”
江陵月微眯了眼觑着他,并不答话。
是她的错觉么?“关系匪浅”四字被李敢咬得格外地重。难道,他是想对自己暗示什么?可有什么好暗示的呢?
指摘霍去病在朝中的关系复杂?可你不也是个关系户,走了后门才到他麾下当校尉么?
……不对。
“代郡”两个字宛如一把钥匙,揭开了江陵月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她再也懒得管李敢有什么不良的居心了。眼下正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正盘桓在她的心间。
江充,他就在代郡啊!
昔日霍去病嫌江充碍事,便把他发配到了边陲的代郡做个小官。恰巧代郡的郡守苏建和卫霍二人有旧,又能把江充看得很牢,不让他胡乱搞事情。
但是……兄妹见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伦。
不能算搞事情。
大军在代郡都城五里处驻扎,霍去病一行人却被迎去郡守府暂住一夜,江陵月作为刘彻眼前的红人,也在被邀请之列。
所以……
江陵月望着眼前面上布满风霜、泪汪汪望着她的江充,抽了抽嘴角:“阿兄,真是好久不见。”
代郡的苦寒尤胜昔日的赵国,尤其是冬日大雪压城,简直不是人待的日子。江
充自从从哪打听到漠北之战的大军将至便兴奋起来。在行伍中能见到亲生妹妹,更是意外之喜。
“陵月……”
他悲切地抽噎了一声,仿佛快要哭出来:“阿兄好想你!”
江陵月心道:你想的不是我,是能把你人从边境调走的人吧?很可惜,这个人注定不会是她,更不会是霍去病。
话说回来,去岁江充匆匆被调离长安,她随口找了个托辞没有送别,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冷淡的态度。但此次兄妹相见,江充还能装成个没事人般,演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江陵月虽然讨厌他,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城府。
这厢,她正兀自感叹着,不知道江充心中此刻也打起了鼓:既然陵月也要随军出征,那他费尽心力搜罗、想要献给霍去病军队的那人岂不是没了作用?
说不定,她和江陵月还会争执起来!
他还指望着这人让霍去病高看他一眼,回心转意把他调回长安呢!这事不会黄了吧!
还有,若到了那一天,一个是他无甚感情的亲生妹妹,一个和他没血缘关系,却是他亲手发掘出的人才。
自己该支持谁比较好呢?
江充心底思量许久,终究不能下决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引荐的人还在屋外侯着呢。
他搓了搓手,擦干眼泪后,又换上一副亲昵的语气:“妹妹啊,不知骠骑将军军中的疡医可够?”
江陵月一瞬警觉:他想干什么?
想走她关系,塞关系户?
“够啊。”江陵月不知他意图何在,选择了实话实说:“除了原先的那些军医,我在长安还新教了五十多个学生,这次也把他们带上了,给我打下手。”
大军在代郡城外驻营,这些人也开始忙活起来。该看病的去看病。也有一部分承担起了科普组的职责,监督士兵们注意卫生、防止感染病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