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挠了挠头:“啊……?”
医和巫医,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江陵月一看他茫然的模样,凭空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来。但她也知道,这不能怪到司马迁头上。谁让自古以来,巫和医就是不分家的呢?
但是,给司马迁澄清清楚是很有必要的。她可不想留给后人的印象,是个披头散发跳大神的巫女!
于是,司马迁便见江陵月收回了脚步。
她坐回了原地,支起一个和蔼的笑容:“子长兄,你有没有听过扁鹊的一句话?”
这笑让司马迁心底发毛,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什么?”
江陵月语气幽幽道:“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为了证明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她从物种起源女娲造人说起,讲到到王太后刘彻被神君宛若诈骗的案例,从理论和实际层面阐释了“巫医”和“医”究竟有什么不同,以及胡乱相信“巫医”有什么后果。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她连添了几杯蜜水润嗓,司马迁更是听得头昏脑涨,露出了告饶的神色。
江陵月这才见好就收:“……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子长兄,你若是要写我的事迹,可千万别写成什么巫医,我是不会同意的。”
“在下学到了。”司马迁低低道。
但他似乎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看了江陵月好几眼,还是选择将之说出:“但有的时候,人求助于巫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景华侯,我不是……”
江陵月的心底突然沉甸甸的,叹息着打断了他:“没有,我是觉得,你说得对。”
有的时候,下至黎庶百姓、上至达官贵人、九五之尊都会求助于巫医,不是因为他们愚昧迷信,而是因为再没有别的办法。
即使是现代医学之发达,能治愈的疾病也只是少数。更别说还是两千年前的西汉。她遇见的束手无策的病人,也远远不止一人。这些人临了不寄托于神鬼之事,又能怎么办呢?
玄学太强大,归根到底是科学不发达。
“是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多。”
司马迁听不得她这样形容自己,出言反驳道:“景华侯,您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如数家珍般,把江陵月的事迹细数了一遍。酒精、牙具、肥皂、医校、北征……就连发明轮椅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算了上去。
江陵月哑然失笑:“要不是听子长一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
而她来西汉,也才短短的一年多光阴。
但司马迁的话,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巫医分家,不是靠着她嘴上说几句就能解决的,而是要靠医生们实实在在的说服力。
江陵月一转念,心中立刻多了几个主意。再一联想到空空如也的诊疗值,她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紧迫感。
连给
霍去病看病的十万诊疗值都没攒下来,现在可不是觉得匈奴已经消灭,就可以坐享其成的时候啊!
思及于此,她立刻站起身来,朝着司马迁行了一礼:“我先告辞,今日多谢子长的一番话点醒了我。”
也希望她说的话,能点醒他,起码让他对卫霍的偏见不再那么大吧。
被留下的司马迁满脸茫然:啊?
我……教景华侯什么了?
江陵月从静室中走了出来,正要找个仆婢带路,忽然见到一道熟悉的窈窕背影。
她迟疑地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
“殳玉?”
一张娇俏玲珑的美人面转了过来。李殳玉身披缟素,素面朝天。她吸了吸鼻子,见了来人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情绪,只轻唤了一声:“江祭酒。”
江陵月细心地发现,她的眼眶微红,脸上泪痕未干。联想到她人在附近,以及看到自己后的表现,心底一个猜想油然而生。
“你……都听到了,对么?”
听到了她和司马迁说的话了。
“没、没有。”
李殳玉低下了头,否认道。过了一会儿,却忍不住问道:“祭酒……我阿父、我阿父他真的做错了事,险些酿成大祸?”
她被带到甘泉宫指认之时,所剩的情绪唯余震惊。后来阿父被冠军侯刺死,她便陷入丧父的悲痛、和对李家未来的忧惧之中。
至于刺杀大将军的后果?李殳玉还是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越往下深思,她就越发觉得恻然。理智告诉她江祭酒说的是对的,感情上却接受不了阿父成了大汉的罪人。
江陵月看得颇不忍心,逝者做的恶总是要生者来承担。她伸手揉了下李殳玉的头发,说出的话却殊无矫饰:“是的。”
李敢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辩驳的余地。尤其是和李姬阴谋废立太子,这就更证明了他有利欲之心,并非全然是为父亲李广复仇,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撕下。
李殳玉怔在原地,眼底唯余一片死灰般的空茫:“那,李家,陛下他……”
“放心,甘泉宫事甘泉宫毕,陛下不会再拿李家怎样的。”
江陵月这话也不是全然的安慰。第一,历史上刘彻的态度就是息事宁人,让李禹和李氏成了太子近侍。第二,刘彻真想要追究,李敢的丧礼还能开办得起来?
“真的?”
李殳玉喃喃了一句,眼中乍然生光,涣散的眼神也回笼了不少。
“祭酒,那等我出了孝期,还能在您的左右做事么?”
她看了一眼江陵月,语气很有些急促,还染上一丝哭腔:“我知道祭酒今非昔比,可我那些兄弟还是白身,李家的门庭需要我支应,求您了,祭酒。”
江陵月:嘎?
你们西汉人的重点真的很奇怪啊,次次都落在我想不到的地方。司马迁也是,怎么你李殳玉也是?
“今非昔比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嫌贫爱富
的一个人吗?()”
李殳玉先是一阵尴尬,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后,眼底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狂喜来。
“祭酒,您、您是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想来就来吧。”
江陵月本想问“你心里不别扭吗”,思索了片刻后,又闭上了嘴。
历史上,霍去病杀了李敢,不妨碍李陵进内朝做侍中,也不妨碍他和霍光成为至交好友。司马迁遭受了腐刑后,还能再度被刘彻起用成为中书令呢。
反正,西汉人的奇怪价值观,江陵月看不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既然李殳玉不提这一茬,她也没必要翻出来自讨没趣。
且不说她的科普工作做得真的很好,单从师长的角度,江陵月也是真的喜欢这个有城府、明是非、懂进退的小姑娘。
在李禹、李陵支棱起来,想要外人不看轻李家,好像也只能靠着李殳玉在她身边做事了。既如此,她不介意帮上一把。
“我这儿没什么讲究,不需要出孝期,待你觉得自己整理好了情绪,就去医校吧。对了,医校接下来也会有大动作,说不定你去了就有得忙了。”
李殳玉泛红的眼角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