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遇背着一筐药草回来的时候,小木屋早已空空荡荡。
他嗅到一股沾着雪岭松香的神祇气息,脸色骤然变了。
仓灵被奚玄卿带走了!
他想不通,奚玄卿既不认那前尘缘,何必又要在仓灵决定放弃一切远离他的时候,来招惹仓灵。
难道还嫌那日当众惩刑不够?
怪罪仓灵越狱?
他是来抓他回天狱的?
可小妖怪明明命都快没了,满身墨色褪去,早已赦罪,还了一身霜白无垢。
为何还要抓着他不放?
九方遇回了趟九天境,得知奚玄卿果真不在,也没带小妖怪回来,他不知该喜该忧。
奚玄卿会带仓灵去哪儿?
凡尘境那么大,即便是身为上神的九方遇,想要找到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
偏偏他运气颇好,出了兰因谷,向东二十里,在天衍宗遗址山下一方人间小镇中,碰见了仓灵。
人间同气候异样的兰因谷不同,此刻正是盛夏,仓灵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厚衣裳,从脖颈到脚踝都遮的严严实实。
他提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从商铺走出,脸上挂着喜气的笑。
九方遇松了口气。
原来没被抓啊。
却见小妖怪踏下门槛台阶时,走路还有些微跛。
九方遇眉头一皱,受伤了还到处跑,腿不疼了吗?
这小妖怪真是不让人省心。
刚想走去扶他,便见小妖怪足下趔趄,险些摔倒,他歪了下身子,半靠在一旁飘着灯纱的门框上。
细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门框?
仓灵倚的是某个人的臂膀。
“我腿疼。”小妖怪皱眉,仰头望着身边人,含嗔带怨地说:“我腿好疼啊,你扶着我好不好?奚暮。”
奚暮?
九方遇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凡人奚暮不是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吗?只是奚玄卿一世历劫的身份罢了。
当那人牵起小妖怪的手,扶着他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走出灯笼铺子时,九方遇终于瞧清。
青年一袭凡尘境的素色衣衫,镌绣着白鹤暗纹,长发如泼墨,以一枚玉簪绾着,行步飘逸,广袖曳风。
像个手握书卷,于绿茵华盖下吟诗作画的骄矜勋贵。
剑眉凛冽,无穷岁月像风沙浪涛涤过坚石,明明生了一双桃花眸,却和温柔二字沾不得边。
那双眼,该是奚玄卿的。
九方遇愣了许久。
他不知这人除了脸和奚玄卿一样,哪里还和奚玄卿有半点关系?
难不成……仓灵口中的奚暮真的回来了?
不可能!
奚暮不过是奚玄卿的历劫化身,奚暮永远不可能复生。
九方遇本想冲过去,将他的小妖怪抢回来。
可一瞧见仓灵提着红灯笼
,双臂圈着青年脖颈,抱得紧,漾着幸福的笑靥,瞧起来像是伤都要痊愈了。
九方遇犹豫了。
他顿了顿,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悄跟在后面。
仓灵有眼疾,视物不甚清晰,却不知为何一眼便看到巷尾跟着的九方遇。
他闭了闭眼,下巴抵在青年肩头,缓声说:“你不会罚九方遇吧?”
“……”
“你不要怪他,是我求他带我走的。”
奚玄卿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好。”
自提出交换条件,约定之后,仓灵便将他当作奚暮,与他相处也如爱侣般。
仓灵忽然又将他拽回九天境神尊的位置上,为着九方遇恳求他。
可他应了之后,仓灵又强行将他当作那个凡人修士,偎在他怀里,贴着他脸颊。
笑嘻嘻地说:“凡人成婚都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上好几个月呢,我知道你着急,你喜欢我,如今我答应了,你肯定也不愿意等那么久吧?你我都无亲眷,你的师长师兄弟们又不大喜欢我,我们就不请他们了,我们就拜了天地,关上门把事办了就好。”
“缩短时间,差不多三天,三天后我们就能成亲啦,好不好?”
“奚暮,你高兴吗?”
他的“奚暮”没说话。
奚玄卿说:“太久了。”
“……”
“他很虚弱,等不了三天那么久,只能一天。”
仓灵愣了下。
整张脸像是僵住,缓缓地,唇角先扬起,再然后是眉梢微挑,眼睛弯弯,眼眸里亮晶晶的,不细看也瞧的出熏了雾花。
他一头扎进“奚暮”怀里,嘻嘻笑着。
笑了好半天,才说:“你好着急呀,三天都等不了,非要今天就成亲。好吧好吧,我答应啦,反正三天后成亲,还是今晚成亲,都一样。”
三天后死,还是今晚之后死,也都一样。
仓灵摸了摸提着的红灯笼,赖在“奚暮”怀里,给他指路。
“哎呀,你好笨,怎么连自己置下的房产都忘记在哪儿了,左边那个巷子,走出去后,沿着永忆桥一直走,尽头就是我们的家啦。”
那是奚暮买下的小院。
那时候,仓灵闲不住,老是要飞出去撒个泼,总在天衍宗捣蛋。
他修为没恢复,装作一只有点灵性的鸟,天衍宗也没几个人看得出他是妖,只当奚暮收的灵宠。
但这小家伙精力过剩,不是昨日在师姐花圃里撒泼打滚,压倾一片花草,惹得师姐操起网兜就追他,就是今日躺在某个师兄晾晒的药草上,胡吃海塞到撑的走不动路。
奚暮寝舍前拥满了讨个说法的师兄弟。
他却舍不得责怪仓灵。
只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连自己的宝贝都喂不饱。
替仓灵赔完了损失后,他用自己的积蓄在山
下小镇上买了一套小院。
院内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四季不凋,又辗转各个秘境,找来许多适合喂养仓灵的仙果灵食。
这间小院便成了他们的家。
三百年过去,周遭邻里搬走的差不多了,几乎成了荒芜之地,旁边还有许多坟,就更无人问津了。
“回家喽!”
仓灵从“奚暮”怀里跳下来,推开腐朽地嘎吱作响的院门。
无视满院荒芜,杂草葳蕤,他跑来跑去,兴奋地像是要立马化成原形。
指着门梁说:“这里要挂红绸。”又拍了拍门板:“这里要贴红双喜,这个字不用买了,我会剪!”
又欢欣雀跃地端来一个小板凳,踩上去,踮着脚尖,将红彤彤的灯笼往上挂。
“奚暮,你看看,我挂歪了没呀?”
倒也不指望谁回答,他自言自语:“唔……好像要再偏左边一点。”
“哎呀,我是不是忘记买龙凤烛了?还有酒水和杯子,合卺酒肯定要喝的,这个不能少。”
“……”奚玄卿顿了顿,“我去买。”
仓灵愣了下,又笑起来:“好呀。那你顺带买点红纸和剪刀回来。”
奚玄卿点头应了。
他独自去了镇上,对喜铺掌柜说了想要的东西,掌柜给他备好,又加送了一条喜带。
一条很长的红绸,中间缀着一枚绸花绣球。
“这是什么?”奚玄卿问。
“喜带呀,天上有月下仙人为每对有情人牵上姻缘红线,人间便有这喜带,成为这新婚夫妻的姻缘线,情牵彼此,永以为好。”
掌柜一脸喜色,拱手道贺:“恭喜这位公子,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奚玄卿买了东西回来时,破败的小院已被布置地满眼喜庆。
那一簇簇的红色,生在葳蕤杂草间,莫名生出一股荒凉诡谲之感。
天色暗了,仓灵站在幽幽的红灯笼下,融进颓色中。
他笑着,可脸色苍白如霜。
像金纸糊出来的人,没有生人气。
“奚暮,你回来啦。”
他朝他奔来,像三百年前的每一次,等着故人归。
他一头扎进“奚暮”怀里,搂着对方脖颈,踮起脚尖朝“奚暮”吻去。
奚玄卿微微侧脸,下意识避开,仓灵只吻上他唇角,擦过脸颊。
又吃吃笑着说:“你们天衍宗真将你教成端方君子了,你说爱我,要同我成婚,却都不敢亲我。”
小妖怪眼睛澄亮,水光泛泛,偏又笑着绽出梨涡,不肯撇下唇角。
奚玄卿垂眸看着他。
不知是那绯红灯笼的光太暧昧,还是月色太凄凉,竟隐隐觉得喘不上气,心口发紧,体内的凤凰丹滚烫。
被蛊惑了一般,他揽着仓灵的手上移,渐渐抚住对方脖颈,轻轻揉了揉。
便低头,噙住仓灵冰
凉的唇……
此刻(),他是奚暮?[()]?『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新婚燕尔。
此刻,他非奚玄卿,不提利益交换。
大红喜服盖在彼此身上,窗前剪烛,灯影摇曳,一双合卺酒斟满,映着窗外贴着的出自小妖怪之手那歪歪扭扭的囍字。
窗外,繁叶茂密的老槐树上,九方遇仰头饮下一壶酒,空罐抛出院墙,又随意摘了片叶子当作叶笛,抵在唇边徐徐吹出乐声。
想起他的那趟凡尘劫中,小妖怪为了敷衍他,说过他吹的好听。
很久以后,他才晓得,自己五音不全,叶笛吹得很差劲。
也不晓得小妖怪那时候是如何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月明星稀,今夜月色惨白,照在哪儿都像是搭了块盖死人的丧布。
忽然,天际划过一道流星,直朝小院奔来。
九方遇眉头一皱,心底惴惴。
……
喜带牵着彼此,他们坐在铺满红绸的床上,端着酒杯。
合卺酒。
仓灵怔怔望着手里杯盏,满心欢喜,又有些情怯羞赧。
这杯酒饮下,他和“奚暮”便算成婚了。
至此,他便算是了了奚暮的夙愿。
也圆满了他的……遗愿。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绕过“奚暮”的腕,银杯抵唇,刚碰上那辛辣,窗外忽地闪过一抹亮光,极刺眼。
他眼睛不好,这一吓,这杯酒便撒了。
浸湿红袍,留下深色酒渍。
他怔怔地看着那滩深色,待到奚玄卿同他说话,才讷讷抬眼。
奚玄卿指尖夹着一枚纸笺,他说:“九天境传来的消息,凤翎病重,我该回去了。”
他望着窗外天色,又道:“还需等天明吗?”
一日之期还不算满。
仓灵垂睫,摇了摇头。
奚玄卿看着那杯撒了的合卺酒,他捡起杯盏,走到桌边,又斟了一杯:“继续吧。”
仓灵又摇头。
“……”奚玄卿捏了捏那枚信笺,“不差这点时间。”
仓灵还是摇头,抬眼笑道:“不用了,已经可以了。”
一场梦破碎。
他清醒了过来。
替身而已,奚玄卿终究不是奚暮。
这杯合卺酒饮不饮,他都已经从梦里醒来,美梦结束,再也睡不着,阖上眼也睡不着,只余漫漫长夜,孤枕难眠。
何必……自欺欺人。
他和奚暮,成不了婚。
被奚玄卿带走时,他回头看了眼那条一分为二,跌落在地的喜带。
天上信笺飞来时,切断了它。
就像焚羽那天,从他足踝坠落的红线金铃,是被切断的浅薄缘份。
·
他又回到了九天境。
当穿着一身凡尘境婚服的神尊,牵着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亦身着婚服的小妖怪回来时,无数诧异目光投来。
() 神尊什么也没说,只将他领进他的寝殿,嘱咐仙侍看好他,便急匆匆去了栖梧殿。
仓灵越来越虚弱,再也强忍不得,控制不住地呕血。
他不知道自己被摘去双眸后,还能不能撑到回凡尘境,去沧茫道奚暮的坟茔前。
累了,他便躺在奚玄卿的床上。
嗅着本该熟悉的雪松香,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奚玄卿的寝殿有一面全身镜,他躺着,同那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
隐隐浮出原形。
他却只看一眼,便吓得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瞎掉。
又秃又丑,只余零星的几片绒羽覆在焦灼的皮肉上。
好丑啊……
他被丑哭了,抹着眼泪,闭上眼。
不知过去多久,殿门被推开,奚玄卿皱眉站在床前盯着他看。
仓灵垂眼,才发现自己的血弄脏了奚玄卿的被褥。
他愣了下,又摸了摸唇角,将更多的污血往被褥上揩。
故意的。
神尊倒是宽宏大量,不同他计较。
只带着他进了寝殿后的一方泉池边。
“你受过刑,直接取眼,恐会承受不住,我先为你疗伤。”
“……”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醴泉,凤翎日日都要饮用的。原本醴泉只有凤凰可以享用,你是一只满身浊气的小妖,靠近了会污染醴泉,但今日破例。”
奚玄卿取来一只杯盏:“对你伤口愈合有好……”
他转身,话未落。
便见那小妖怪扑通一身跳进醴泉中,拍地水花四溅,湿漉漉地瞪着他。
明明虚弱,气如游丝,还要凶狠地说:“凤翎以后只能喝我的洗澡水了。”
醴泉何等珍贵?
按理说,奚玄卿该生气。
可他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看了须臾,看了片刻,看了许久,竟气不起来,甚至心口沉闷,说不出话。
醴泉已被污染……
既如此……
奚玄卿褪去衣衫,也进了泉中,他拽过小妖怪的手,额头抵着对方眉心。
水湿了彼此贴身衣衫,旖旎横生,他们一个却是咬牙恨恨,另一个沉冷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