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涟漪点点,少年握着钓鱼竿,激动地又喊了声:“奚暮,你快过来呀!是大鱼!肯定很大!我都拽不上来啦!”
他朝那穿着逍遥宗弟子服的青年笑得开怀,毫无警惕与戒备。
不像刚见奚玄卿时,那般小心翼翼。
他们究竟认识多久了?
奚暮……
哪个奚?哪个暮?
若只是字音相似……
青年快步走过去,两人挨在一起,靠的极近,青年的手握住少年的手,一提竿,便将一尾大鱼钓上来。
少年高兴地蹦起来。
“喔!太好啦,今天有鱼吃了!”
“你想怎么吃?我带了香料,可以生火烧烤。”
青年嗓音温柔。
偏偏一开口,奚玄卿脸色就变了。
他自己的声音,他不会不熟悉,只是这人语调低缓缠绵,温润如玉,不是九天境神尊该有的。
他……太像三百年前凡尘境的奚暮了。
奚玄卿觉得自己应该赶紧带走仓灵。
可他还是隐在竹林后,默默看着那青年生火烤鱼,火候刚好,鱼香四溢,每一个动作,奚玄卿似乎都记得,隐匿于记忆中,熟稔却又陌生。
他紧盯着那青年的脸看。
可那张脸戴着面具。
少年吃得满足,打了个饱嗝,往草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笑眯眯地看着青年,问道:“你为什么总戴着面具呀?”
青年笑了笑:“你不是逍遥宗的人,同你说了也无妨。”
少年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撑着下巴,睁圆了眸子盯着对方。
“怎么吃的到处都是。”
对方指着少年唇角的辣椒面。
他刚要抬起手背去抹,就被对方指腹碰上唇,温柔细致地替他蹭掉污渍。
奇怪的是,不怎么接触人,对人有着天然敌意的少年,竟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
少年看着他笑。
性格顽皮些,借口说对方唇角也有辣椒面,一抬手,就欻地揭下了对方面具。
行为算不得礼貌,甚至有些过分。
偏偏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青年也只惊愕了一瞬,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生气,也没有斥责少年。
面具揭下的那一刻。
少年惊呼:“啊!你长这个样子啊!”
隐在竹林中的奚玄卿浑身悚然。
这张脸……
与他别无二致。
若说名字音似,嗓音相仿,也就算了,偏偏这张脸也……
少年啧啧感叹:“我原以为你是相貌不好,脸上长了个疤,或者瘤子什么的,怕被别人歧视,才戴面具。”
那张脸完完全全长在少年喜好上。
少年目不转睛,痴迷地看着:“你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我入宗门时,因着面容与师叔祖相似,名字也犯了忌讳,师父说若我想留在逍遥宗,就必须常年遮住这张脸,名字也要改掉,师叔祖姓‘奚’,我需避开这个字,师父便将我的姓改成了‘溪’,溪水的溪,溪暮。”()
“师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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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那边仙山上的那位仙人吗?”少年指着东边的醉仙山。
青年颔首。
少年这才想起,那个带自己来这里的仙人,和眼前的青年长得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若不提醒,他又要忘了那位仙人的长相了。
明明是他很喜欢的模样。
他却总记不得。
但眼前这人,一摘面具,那张脸就已经烙进他心底一般。
一双含笑桃花眸,温柔地像是从春水里涤过一遍,薄唇微掀,便是人间春色好,让他觉得特别舒心。
少年一见这张脸,便心生欢喜。
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对方被他看得有些羞赧,微垂眉眼,少年更喜欢了,禁不住诱惑似的,伸手碰了碰他的眉睫。
若没有飞虞城的那些境遇,他或许会咬牙恨恨地道一句:“他们太过分啦!不让人露脸,还逼着你改姓名,你长这样又不是什么错,怎么就是你犯忌讳,怎么不是他犯忌讳呢?”
但他的经历是不正常的。
并不懂什么道理不道理。
只叹息一声道:“太可惜啦,你这么好看,都不能给别人看。”
青年笑道:“没事,我习惯了。”
“那没有别人的时候,你就摘掉面具吧,我喜欢,你给我看!”
少年眼底亮晶晶的,让人不忍拒绝。
“好。”
“那我就叫你奚暮!不要溪!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你这个名字!”
“好。”
他们并肩坐在草坪上,赏看湖景。
从逍遥宗聊到山下的人间城池,勾得少年心生憧憬,直说自己一路赶来,无暇驻足欣赏那些烟火人间,太可惜了。
奚暮便问他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这里。
面对这张脸,少年毫无戒备心,恨不得什么都说。
“我本来在飞虞城,走了三千里才来这里,听说这里有仙人,可以超度我。”
“超度?”
青年蹙眉,还想再问。
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该回去吃饭了。”
两人齐齐回头。
少年眉心一拧,似有不悦。
奚暮则心底一惊,忙不迭戴起面具,起身恭敬行礼,尊道:“师叔祖。”
奚玄卿乜了他一眼,只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嗓音刻意柔和:“备了你爱吃的灵果,还有蜜酿。”
他走近,抚了抚少年软发,将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许,又牵起少年的手,转身就走。
少年愣了下,没想太多,只扭头又朝奚暮灿烂一笑:“明天见!”
() 转过头,又小声说:“我刚吃了烤鱼,我吃饱了,不饿的。”
“……”
“俗食对你身体没好处,还是多吃些灵果比较好。”
少年撅嘴,不高兴了。
“灵果是好吃,可天天吃也会腻啊,烤鱼可香了!”
仓灵果真吃饱了,最爱的灵果也只意思意思吃两口,就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肚子,躺在摇椅上打嗝。
奚玄卿给他喂了杯清露,才稍稍消化一些。
奚玄卿状若无异,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
少年果真没什么心眼,一股脑全摊开了说:“他是这里那个什么宗门的弟子呀,他让我叫他师兄,发现我不是这里的人,才没让我那么叫。”
“他比我还倒霉,明明有名字,都还要改掉,他……”
少年眉头一皱,一下子捂住嘴,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唉呀,奚暮都说了,这些不能告诉别人的,特别是这什么宗的人。
更别提,眼前这人就是奚暮犯忌讳的那什么师叔祖。
奚玄卿搁下琉璃杯。
“他怎么?”
少年捂着嘴唔唔,直摇头。
奚玄卿笑了笑:“无妨,我都听见了。”
少年瞪大了眼:“那你不会怪他吧?”
奚玄卿:“你怕我怪罪他?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呀!不想他受罚,他比我还惨,我是没有名字,他是有名字不能用,连自己的脸都不能用,好可怜啊……”
“……”
心底是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奚玄卿不知该说欣喜,还是失落。
凤凰涅槃劫中,不止多了一个他,还多了另一个他。
所幸,仓灵很亲近那个他,一见便心生欢喜,满心愉悦。
所哀,仓灵对他,并无对那人那般放松。
更糟糕的是,奚玄卿不清楚那个奚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究竟是涅槃劫生出的意外?
还是……他另一半存于九天境的石身,竟生出自我意识,也来了涅槃劫中?
可看着少年巴巴的目光,他心底一柔软,哄道:“听你的,不怪罪他。”
少年高兴了。
奚玄卿又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好不好?”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似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荒谬。
“没有名字,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呀?”
“自然是因为我父母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往生了呀。”
提及此,少年一把抓住重点。
倾身往奚玄卿旁边靠了靠,双腕并拢,递到他面前。
“你什么时候解开它,然后超度我呀?”
“……”
“你超度了我,我往生的时候,见到我父母,说不定还能问问他们,原本想给我起个什么样的名……嗯?你眼睛怎么又红了,你是不是也有眼疾啊
?你也看不清吗?会瞎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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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奚玄卿垂睫微敛,又攥着少年的手,抬眼道:“仓灵,你以后就叫仓灵好不好?仓灵,木之精,岁星也。”
少年瞪大眼睛:“你……”
奚玄卿手指一紧,还以为他因着这个名字,记起了什么。
“你想做我爹?!”
“……”
奚玄卿沉默了会儿,“做师父好不好?我收你为徒。”
起初,仓灵是不愿意做他徒弟的。
觉得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马上要被超度了,还做别人徒弟,多麻烦呀。
但奚玄卿说:“做了我徒弟,你就是逍遥宗弟子,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也可以……一直和奚暮一起玩。”
好处摆在眼前,仓灵连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了。
只为着可以一直和那个横生出的意外之人相处。
“不想解开镣铐,超度往生了?”
“啊……这,这……”少年艰难地思考了会儿,“如果是他,那我晚一点点也没关系。”
“……”
奚玄卿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仓灵有了求生欲。
奚暮就是他,他就是奚暮。
仓灵因为他,有了求生欲。
即便没有现世记忆,涅槃劫中,仓灵依旧喜欢奚暮,也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断这般暗示自己。
将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意往下压。
就这样,他有了新的借口,留住仓灵,有了新的身份,给予他心底那些占有欲望和急切相护的念头,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很久以后,奚玄卿才终于意识到,怀渊天尊那句因果不可更改是什么意思。
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