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凰被困在这个人身躯中,连带着喜怒哀乐和身体触感都无比真实。
他明明不想哭,却因为这个人哭了,心口紧缩,喉咙发哽,连带着他也一起流泪不止,不停打哭嗝。
没觉得多伤心,就是眼泪止不住,眼睛都哭肿了,很烦躁。
等到踏上天界的九千长阶时,被灼烧的痛感绵绵密密从这人脚底传来,连带着他也感同身受,整只鸟都要炸毛了。
他竭力缩起一双爪爪,但没用,这个人硬是咬着牙,一步步跟着奚玄卿往上走。
九千长阶啊,一眼望不到头,真的很长很长,要疼很久。
小凤凰是真想哭了。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奚玄卿,啾啾叫着,骂骂咧咧,终于等到奚玄卿回头时,却又被那冰冷漠然的桃花眼冻得够呛。
涿光山上的奚玄卿,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温柔荡然无存,冷漠与嫌恶不加掩饰。
“……疼。”
小凤凰心底嘀咕,竟与这具身躯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能发声了。
便急吼吼地说:“好疼啊,你抱抱我……”
少年双唇一开一合,同小凤凰说的话一模一样。
小凤凰高兴坏了,以为自己能操控这具身躯。
他想赶紧对奚玄卿说,我被困在这个身体里了,你赶紧将我拽出来呀!
小凤凰操控着身躯,伸出手,要去拉奚玄卿的。
手指都触碰到了,偏偏又遇一股阻力。
他的手停在原地,指尖瑟缩着,往后撤了半分,转而去攥奚玄卿的袖子。
小凤凰:……
小凤凰急死了,想拉手就去拉啊,想要抱就自己扑上去呀,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扭扭捏捏做什么?
小凤凰并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在犹豫什么,连带着他的双爪都跟着受九天清气灼烧之苦。
但好在,他是神祇凤凰,不会像这个妖一样那么疼。
可感同身受下,还是有点疼的……
也不晓得,这小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他听见这小妖心底自嘲,说:“会护着我的奚暮已经死了,这个人,不过是将我当作妖犯抓起来的九天境上神罢了。”
小凤凰:?
小凤凰怔忡一瞬,心底喃喃念着“奚暮”这个名字。
这种陌生的熟悉感,很古怪复杂,让他心底也跟着酸酸涩涩的,胸腔里的凤凰心也说不上来的堵塞。
他将这一切归结为这具身躯主人的情绪波动。
只要离开这个身体,他就没事了。
但他连自己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真是愁死鸟了。
小凤凰被迫留在这个身体内,用这个人的眼看见许多事,经历许多磨难。
开始的时候,这人受的苦,经历的疼痛,都反映在他身上,他疼得眼泪直掉,又委屈又无奈。
再然后,他感觉自己发了一场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那些施加在小妖身上的折磨也渐渐和他脱离。
到后来,他终于挣脱这具身体,浮在上空,旁观一切。
但他离不开,像是有一道无形锁链,将他和这小妖拴在一起。
他只能陪着他。
但好在,那些委屈与辛酸,痛苦与无奈都同他无关。
小妖怪被天狱鞭笞的时候,他飞上镇魔柱看着,一鞭一鞭地数,等的无聊了,打了个哈欠睡一觉,反正疼不到他身上,虽然感觉身体还在发热,迟迟不散,也顶多让他更嗜睡,并不觉得多难受。
醒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跟着小妖怪回到漆黑的牢笼中。
小妖怪每一次被奚玄卿误会苛责,冷言冷语相对时,他飞上一旁的凤凰花树,皱眉听着,心底直骂奚玄卿是个傻逼,同他在涿光山认识的那个完全不同。
从天狱到栖梧殿,再从玉宸宫到问心秘境……
最后是刑台审讯。
疼不在他身,小凤凰无所谓,只冷眼旁观,却也不由眉头直皱。
真狗血啊。
前尘似乎挺曲折的。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小妖怪没有心,在凡尘境遇上一个将他捧在掌心宠着,捂在怀里爱着的男人,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一切,明知对方心悦他,也不回应不拒绝。
直到那个宠爱他的人,为他而死后很多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也在乎那个人,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了,便入了凡尘,苦苦寻觅对方二百年,在一个又一个疑似男人转世的人身边辗转迂回,却一无所获。
如此二百年,他终于找到他的转世时,这个男人却已经忘记了他,甚至有了新宠。
曾经的关爱保护,都给了别人。
他们之间也横亘了一条永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个是犯了罪的妖犯,一个是审讯猎捕妖犯的神尊。
他的所有诚恳坦言,忐忑表白,在对方眼中只是卑劣谎言,是无稽之谈。
他成了笑话本身。
小凤凰看了直摇头。
心想:笨蛋,你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爱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啊,转世的这个已经不是他了呀,赶快离开吧,走远远的,不要受苦了,不要再抱着侥幸心理了。
可他说的话,那小妖怪是听不见的。
小凤凰只能无奈叹气。
他当作一场折子戏看。
恨不得整点瓜子茶水。
回过神,才发现,他从破壳开始就没离开过涿光山,来人间也不过一日不到,从哪儿晓得凡尘境有折子戏的?
就像是自己时常会去看上一出。
他无奈叹气,这场故事之所以像折子戏,便是因为他时睡时醒,看不完全,有些细节并不知道那么清楚。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那小妖怪狼狈瘫倒于刑台之上,被奚玄卿当着所有人的
面拔掉翎羽。
嘶……
即便感受不到疼,可同样身为山灵,长了羽毛,小凤凰不禁倒抽凉气。
心想:要是谁敢把他的羽毛都拔光,他一定恨死这个人,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
拔羽的这位神尊顶着奚玄卿的脸,小凤凰看着,只觉毛骨悚然,要做噩梦的。
突然又庆幸自己跟着孔雀离开涿光山。
奚玄卿好变态啊,拔人家羽毛!
太恶毒了!
看着奚玄卿云肩上镶嵌的鸟羽,又瞧见他满手因拔羽而沾上的血。
小凤凰不禁天马行空地想:涿光山上,奚玄卿的温柔和善该不是装出来的吧?说不定就是想将他养大后,拔掉他的羽毛去做衣裳!
小凤凰怕得缩了缩脖子。
心底想着奚玄卿看他的目光如何炙热,又是如何拿着象牙梳,一点点悉心为他打理羽毛,就连掉落在地上的绒毛,奚玄卿都要皱着眉收起来,装进小匣子,放在枕边。
太……太可疑了!
奚玄卿果然是想等他长大了,长出完美的翎羽后,拔掉做衣裳!
小凤凰急得跳脚。
啊,花环不要了,再也不编了,送给奚玄卿不如送给狗!
啊,他们现在身处的凡尘境城池,离涿光山远不远?
会不会被奚玄卿找来啊?
赶紧走赶紧走!
呜呜呜,小凤凰不要被拔掉羽毛,太痛了,会死的。
不!比死还痛苦!
同样身为山灵,大家都是鸟,他此刻才感觉到这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翎羽被拔了个干净,又秃又丑的小妖怪是有多惨。
他真想对他说:“你快走吧!离开这里,奚玄卿是个变态,是个大坏蛋,他拔鸟的羽毛!”
“他已经不是你在凡尘境遇到的那个男人了!”
一贯以来,从不畏惧艰险,越挫越勇的小妖怪,终于彻底死心。
他昏迷过去前,仰头看着天空余焰,绚烂绯云。
皆是他曾经无比华美的翎羽,燃烧出的焰火。
他忽然明白过来。
——他的奚暮已经死在最爱他的时候了。
小凤凰:“你终于想明白了啊。”
小妖怪闭了闭眼:“……嗯。”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交流,在心底。
仿佛一场问心,他的心与他的人终于得到一致答案。
小凤凰觉得,应该是这小妖怪终于想通了,他莫名来这一遭,任务也完成了。
所以,一阵眩晕感袭来时,他不慌不忙,觉得自己肯定会回到现实中。
他从一条漆黑的甬道中走过。
走?
他发现自己拥有了人形身躯,第一次用腿走路,不太习惯,有些别扭。
于是,走得很慢。
这条路很长很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充盈着嗡嗡声,像潮汐来去,像
水声咕噜,又像疾风隔着重重厚壳,传来闷闷的声音。
但他不是很怕。
这感觉很像他懵懵懂懂蜷缩在蛋壳里,等着破壳时听到的动静。
忽然,他听见一阵铃声轻响,在他脚踝。
他疑惑半晌,俯身摸去,确实有两枚拴着红线的金铃系在他脚踝。
不知是谁给他系上的,也不晓得他戴多久了。
就像是有个人默默牵着他脚踝的红线,为他指明前路般,带着他往外走。
等等……
红线?金铃?
他什么也看不见,为何就觉得这线是红的,铃铛是金色的?
小凤凰困惑不已。
直到朦朦胧胧的声,穿透隔膜,摇摇晃晃走到他耳边。
“别怕,我带你出去。”
小凤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但小凤凰始终被牵引着。
眼前终于浮现一道刺目白光时,他再度听见那个声音,很温柔,又很怅然,叹息一声,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就当一场折子戏,看过便忘吧,别往心底记。”
“……都过去了。”
“……”
小凤凰还想问什么。
却被一只手抵着后背,轻轻一推,朝亮光倾去。
那声音变得模糊飘渺,犹如幻梦。
“我看着你走,不要回头,往前看……”
往前走,不要回头。
为什么?
在踏出黑暗的那一瞬,小凤凰还是回头了。
一瞬,瞳孔骤缩。
眼眶也不自觉热了。
他看见渐渐隐没于黑暗中的身影,胸前破烂不堪,都是血,无数窟窿,偏偏背脊挺直,苍白的唇勾起浅笑,望着他的桃花眸里尽是无限温柔,春风化水,脉脉守望。
奚……奚玄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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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