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神魂这种话,他说得像是闲谈花开花落那般轻松。
万年师徒情份不算什么。
“好孩子,过来,让师尊为你瞧瞧,他都占据多少了。”
什么占据多少?
自然是那与怀渊模样相同的邪祟,占据奚玄卿的无垢灵体。
万年师徒情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最初的最初,怀渊便找了无数试验品,想要培育出最适合那个人用的无垢灵体,却无一例外失败了。
不是本体能量不够,修不成无垢灵体,便是受不住无垢灵体侵蚀情感记忆的折磨,直接疯了。
直到,他在丹穴山看见凤凰窝里有一枚女娲石。
便偷来,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长大。
天生神祇同飞升成神的人不一样,他们大多生长缓慢。
奚玄卿修炼出人形后的第八百年,无论是样貌身形,还是神智心境,都只有六七岁的凡间幼童大小,本是随性玩闹的年纪,却被他师尊哄着开始修炼无垢灵体。
无垢灵体是什么?
是将一个人从身到心,一切世俗杂念,贪嗔痴恨,爱欲所求统统剔除的一种泯灭人性的修炼手段。
只为练出完美的,一丝杂质都不存的身躯。
每一步都很艰险。
一旦拥有无法剔出的私欲,便会锥心蚀骨,痛苦不堪,疯了都是轻的。
在怀渊那么多的试验品中,最惨的是一只蛟龙。
他爱上一个姑娘,不愿遗忘。
每次修炼时就将私欲藏起来,扛过灵体的噬心折磨,又瞒过师尊。
久而久之,怀渊发现他修为不再精进,无垢灵体摇摇欲坠,几欲崩塌。
再一探查,便知真相。
他直接杀了那女子,当着蛟龙的面。
又训斥蛟龙,说他这不是爱,是龙性本淫。
蛟龙崩溃,化作原形,一片片拔掉自己的龙鳞,直至彻底毁掉无垢灵体。
他想随着那姑娘的魂魄,入轮回。
可愤怒之下的怀渊没有放过他,也未摧毁他的神魂。
只用言灵落下一道诅咒。
“你会再次遇见她,也会与她鹣鲽情深,恩爱一世,这是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为师对你的祝福。”
“但……那犹如幻梦的美好,只是你的一场凡尘劫,你会渡劫成功,飞升九天,成为一位神君,你知道你和她相爱过一场,可你的神性告诉你,你不在乎,你会眼睁睁看着她年华老去,孤独白首。
而她……
我会告诉她,你已成神,不是回不来,而是不愿意归来。
你不在乎她对你的爱,她只是你漫长神寿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往,是一帖治好神祇顽疾后,该被倒掉的药渣。”
再后来,怀渊不再挑选拥有生命体征的灵兽,或是人类。
他想:只要有心,就不可能修成无垢灵体。
于是,他盯上了凤凰窝里的女娲石。
这个好啊,一颗石头,天生无心。
他偷走了他。
他等了太久,不愿等女娲石慢慢修出人形,便日日夜夜引天雷敲击石身,强压刺激下,女娲石被迫早启灵智,原本数千年才能修出人身,如今只花了几百年。
他为他取名奚玄卿。
奚本意为奴,玄则是石身本色,卿则是他对那位故人的归来殷勤期盼。
怀渊没时间等他慢慢成长。
化为人形后的八百年间,在确保奚玄卿不会承受不住劫难而死后。
他先后将奚玄卿投入人间,经历人生八苦,磨练心志,将一个本性活泼的孩童变得冷漠麻木。
而后又将他丢进魔域万妖窟,让他从万妖啃食折磨,惊吓恐惧中独身杀出血路,以此磨练修为。
这便是奚玄卿一见妖便厌恶至极,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妖都绳之以法的根本原因。
那八百年,怀渊无数次地磨练他,又在他九死一生后,修为提高,心境更加漠然时,像个慈爱的师尊,笑着夸耀奚玄卿的优秀。
再以守护整个天下的崇高职责作为借口,解释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奚玄卿好,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年岁渐长,心智更加成熟后,奚玄卿也问过怀渊:“为何只我修炼无垢灵体,九方不用?”
怀渊将早就准备好的话术摆出来:“孩子,你同他不一样,你本体为女娲石,身负救世重责。”
“为师算到不久的未来,这个鸿濛世界会有一场变故,天漏之劫,唯有女娲石可以以身相补,无垢灵体能助你摒除私欲,提炼出最为纯粹的女娲石身,用以补天。”
“孩子,你不会怪师尊吧?师尊也舍不得你,只是天下大义前,师尊别无选择。”
说着,他甚至挤了两滴泪。
戏演惯了,他倒是愈发炉火纯青。
他从凤凰窝里偷走了女娲石,又以“一切为你好,为了天下苍生”的由头,骗了奚玄卿一万年。
只为给他那个故人,提供一具可以容纳特殊魂灵的身躯,好教那人死而复生,不再飘荡于涅槃劫世界中。
奚玄卿当真是内敛,他不做无意义的质问。
既已自请入瓮,他便没什么好惧怕的。
坦然撩开衣袖,将腕摆过去。
怀渊诊脉时,奚玄卿便问:“那九方呢?若我没猜错,他并不是你的试验品,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修炼无垢灵体。”
怀渊笑笑,就像从前师徒相处时一样和善:“这个还不能告诉你。”
不多时,他便诊完脉,满意道:“就差一点了。”
“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吧,最后的时光陪为师下下棋,品品茶,同我一起,迎接他回来。”
奚玄卿垂眼,未置可否。
怀渊又笑了笑:“还有放不下的事吗?凤凰我都已经帮你找回来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你该放下了,不要被他影响无垢灵体,否则,为师会生气的。”
奚玄卿声颤,不可遏制:“他其实……并不在你的局中,是我……拖累了他。”
“这么说也没错。”
怀渊道:“我只利用了他一次,要他为你献出凤凰心,助你渡劫成功。
后面的那些事,不在我的计划中。
怪只怪你对他生出了情,他对你太过执着,这是你们的因果宿命,同为师无关。”
“凤翎……”
“哦,他呀,那都是巧合,我途径万灵境时,见到一只觊觎落难凤凰的乌鸦,觉得有趣,便助他正视自己心声。”
“……倒也不算全无目的,凤凰既献心给你,又与你有姻缘纠葛,等你渡劫归来,他定然会找来,我不能让你步蛟龙的后尘,乌鸦就不一样了,即便成了凤凰,你也对他无心,很适合留在九天境,了却你一桩心事,让你心无旁骛。”
被怀渊推至眼前的茶杯里,晃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容。
奚玄卿瞧着,只觉面目可憎。
他从一开始,就拖累了凤凰。
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将凤凰扯进这场万年阴谋中。
倒影在他手中颤动。
砰的一声,瓷杯碎裂,扎了满手血。
怀渊皱眉:“你怎么能将他的身躯弄伤?”
奚玄卿躲开怀渊要为他疗伤的手,眉目冷沉:“现在,我还不是他。”
说完,他甩袖离去。
空悬洞三里开外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个静谧居所。
那是他小时候同九方遇一起住过的小院子。
他推门而入,早已物是人非。
他的屋子被怀渊布置地很舒适,高床软枕,绸缎被面,屋里连个尖锐桌角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最安全的。
自他开始修炼无垢灵体,怀渊就很紧张他,哪怕摔一跤,手指被倒刺划破,怀渊都心疼得不行。
眼底透出的关切都是真的,从不作伪。
因为……他是真的心疼这具身躯。
却和奚玄卿无关。
而九方遇呢?
自他们师兄弟认识以来,九方遇身上就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旧的愈合了,又添上新的。
怀渊总会不断让他涉险,让他闯一个个秘境和魔窟。
怀渊会对奚玄卿说:“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夜里不要点灯看书,别熬坏了眼睛,练剑不要用竹棍,扎伤了手怎么办?用师尊给你做的若木剑。”
却转头又对一身伤痕的九方遇说:“这才多大点伤,你就不修炼了?若天赋及得上
你师兄半分,为师也不会如此督促你,为师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要自己为自己争气。”
甚至连同一个院落的居所,都大相径庭。
若说奚玄卿住的屋子像宫殿一样温暖舒适。
九方遇的便只能称得上是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乞丐窝了。
有一夜,下了一场冰雹。
九方遇的破屋子终于被摧毁。
十一一岁模样的他抱着被子,站在院中,一脸懵地看着自己的破窝没了,冻得瑟瑟发抖。
是奚玄卿敞开门,对他说:“进来睡吧。”
九方遇踟蹰过,扭捏道:“……师尊不准的。”
奚玄卿:“我不告诉他。”
九方遇冻得太厉害了,一咬牙还是钻进了那个温暖如春,华丽得如同宫殿般的屋子。
奚玄卿不嫌弃他手臂上还有皲裂伤口,渗出的血,也不怕弄脏他的被褥,还亲手为他包扎,为他涂药。
还让他睡自己的被窝。
九方遇头一次感受到,有一个照顾自己的师兄真好。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不讨厌师兄了。
他很喜欢师兄!
那一夜,他睡在奚玄卿宽敞舒适的大床上,盖着奚玄卿犹如棉花般柔软暖和的被褥。
睡着睡着,他模模糊糊抱住奚玄卿胳膊,犹如抱着自己那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铁剑一样。
迷迷糊糊说梦话:“师兄,你真好……”
可这种和睦,只定格在那一夜。
短暂一瞬,昙花一现。
第一日,怀渊知道了一切。
他不能让一把武器生出柔软内心,也不能让无垢灵体长出难以割舍的感情,哪怕是兄弟情也不行。
武器就该见血,就该锋利,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不需要脆弱的感情。
感情是刀刃的腐蚀剂。
怀渊惩罚了九方遇。
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师兄说的。
甚至伪造了奚玄卿来告状的画面。
自那以后,师兄弟之间的隔阂就再也没消弭过。
往日历历在目。
奚玄卿根本不愿踏足自己的锦绣玉居,他转身走进九方遇的小破屋。
躺在那床缝缝补补几百年的被褥上。
谁能想到如今九天境至高无上的战神,当年会穷到住这么破的房子呢?
受此影响,后来的九方遇总在物质上有些自卑。
他会避免奢华,浮流殿内不留仙侍,唯一华贵些的玄服战袍,他能穿个几百年都舍不得扔,走在人间街上,会下意识地去排队领试吃,看见奚玄卿拥有一整个涿光仙山,会酸到自卑,觉得自己一个没有产业的男人,是不配被爱的。
从小到大,打压到大。
他自卑过,所以敏感。
又用一种浓烈的情绪外泄,用武力,用暴力,来让别人害怕他。
这样,他才有点安全感,觉得
别人就不会发现他的自卑了。
过度的自信(),其实也是一种自卑。
奚玄卿想:九方遇过得比他累。
所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无论如何,这一场终局,由他来终结,他要护住凤凰,也会好好保护他的……师弟。
疲惫之下,奚玄卿沉沉睡去。
今夜,左眼中的邪祟并未拉他入梦劫。
一阵清脆铃声在耳边响起。
他梦见一片鲜花盛开的山谷间,一只漂亮的白羽凤凰扭着屁股,撅着尾翎,欢欢喜喜地对着湖面倒影照镜子,欣赏自己美丽的翎羽。
奚玄卿下意识脱口而出:“仓灵?”
小凤凰回头,遥遥地看见他:“仓灵是谁?”
再一定睛,瞧清男人的脸。
小凤凰眉头一皱,面露厌憎:“怎么是你啊?你到我梦里来做什么?快点走!”
“……”
“滚呀!你没听见吗?我又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梦中,他曾被这张冰冷的脸吓得够呛。
直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小凤凰忽然想起,仓灵不就是梦里那个被拔掉翎羽的可怜小妖吗?
小凤凰气得呼呼喘气,一双翅膀往圆嘟嘟的腰上一叉,凶巴巴。
“拔毛的变态!快滚呀!”
无论如何骂他,奚玄卿都面色不变。
直到最后一句。
他一瞬窒息,脸色惨白。
……拔毛?
凤凰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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