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选?
即便只是假设,不曾真实发生。
却是魑魅魍魉徘徊在心门外,不断叩问,狰狞嘶吼,振聋发聩。
选那些人,便是背叛仓灵。
他口口声声说着的爱,那些痛彻心扉的悔恨都成了笑话。
选仓灵,便是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坚定了万年的信仰,转瞬便会坍塌。
他同样做不到。
他还没忘记自己成为九天境神尊,执掌四海八荒三重境时,在心底许下的责任重誓。
可笑的是,怀渊从来漠视生灵,认为人命同那些草木蝼蚁无甚区别,却还作出一副悲悯众生的模样,以苍生之责去教导奚玄卿。
奚玄卿当了真,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一切的准备。
一个假君子,竟培养出了一个真仁者。
“很难选吗?”
窗外的阳光透入,照在怀渊后背上,勾出肩线金边,光强刺目,望了几眼,便双目泛花,再去看怀渊的脸,已经什么都瞧不清了,都掩映在暗处,只觉陌生。
“应当不难选吧?”
“我都说了,凤凰是那株绛仙草时,那些分得凤凰灵识的人可都是带着恶意的,每一个都是帮凶,既然是恶的,为何不能铲除摧毁?何况……不杀了他们,你如何救回凤凰?”
他说话时,那些勾勒出脸庞、下颌,瞧着已定型的光,也在挪动,游离不定。
“别想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那都是骗骗小孩子的故事,现实中哪儿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他愈说,脸侧的光抖动越快,整张脸在明明暗暗中不断彷徨。
咄咄逼问。
“即便你妇人之仁,包容那些恶,想着牺牲自己便可不用选择,但这一次可不是燃烧自己灵核,就能救回凤凰,你必须杀了所有人,剖开他们的尸体,取出一片片破碎的灵识,或者……亲眼看着凤凰死去。”
那些光从窗棱透入,游移在怀渊脸上,慢慢地,它们退下,怀渊的脸笼在黑暗中,彻底瞧不清了。
奚玄卿垂眸,看着自己的被光照得发白的手,虚虚一握,仿佛真能攥住什么东西。
但光又如何会在某一个人身上永远停驻呢?
曾眷顾过怀渊,如今又照到他身上。
终究留不住。
阳光不会因为你冷,因为你渴望温暖而降临,也不会因为你太热,因为你畏光就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随着日升,光影游移。
它又去照亮别处。
将两人都抛置于黑暗中。
奚玄卿推开格子窗,站在暖阳下,才不那么冷,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也晕出几许血色。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奚玄卿回看雾纱下,面容模糊的怀渊,“我不是你,凤凰也不是绛仙草,我和他,从来都不会成为你和安是愿。”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雷霆电殛,一出口,怀渊便怔住。
他眉心一拧:“你不敢回答吗?”
“你心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他的面容渐渐扭曲,一贯温和的嗓音也带上急迫喑哑。
“那些人本来就有恶念,不配活在阳光下,他们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能比得上凤凰?为何被屠满门的凡人报仇雪恨,便是快意恩仇,值得称赞,为何你要救自己所爱,便是贻误苍生,是德行有亏?我都说了,他们不是善人,要不是对凤凰有恨意怨念,是不会捕获灵识的,这不能选吗?这不好选吗?”
他一直在拿凤凰误导他。
可这个问题从来不是凤凰和奚玄卿的。
奚玄卿偏眸,漆黑空洞的左眼似也透入一缕光芒:“你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什么?”
怀渊面容有一丝崩裂。
浑身笼罩在光下的奚玄卿,像渡了一层耀眼金芒,他长睫微垂,双眸轻阖,复又睁开,握着窗棂的手颤了下,指节轻缩。
“不该那样的……”
少年清泠嗓音响起时,怀渊终于彻底崩坏假面。
“你,你…你是……”
那双桃花眼再度抬起时,面容还是奚玄卿的,神态却已截然不同。
他看向怀渊,眉目哀戚。
几十万年的惆怅思绪,千万缕,一言难以蔽之。
“那样活着,真的很痛苦啊……”
一时间,怀渊想越过茶桌,可对方只是盯着他双足看了眼,一言未发,便让他止步,踌躇原地。
他只会在这个人面前失态。
怀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还有机会,就算……就算时间漫长,我也找到方法了不是吗?”
“可我不喜欢。”
“……”
安是愿说:“你大约是恨我的吧,不然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那般对待我,我的手没沾过一丝鲜血,你倒好……”他苦笑一声:“你一下子,直接让我背上了半座城池的命,七千六百三十一人,我记得清清楚楚。”
“…………”
安是愿:“我在那个世界出不来,永远不得解脱,就顺着他们的轮回转世找去,跟在他们身后,我想补偿,想帮忙,想赎罪……”
“可我没办法,我只是一缕飘荡的灵识,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想,熬一熬吧,等这个鸿濛世界终结,我就可以随之覆灭,结束苦痛了。”
“可我想不到,你会疯成那样,竟将那个世界装进凤凰涅槃劫中,躲避天道法则,给了我不生不死的几十万年诅咒。”
怀渊:“那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你,这些都是他们的报应。”
安是愿:“这份报应里,也有我吗?”
“……”怀渊愕住,垂眼哑声道:“对不起……”
安是愿:“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了解我,也晓得我
死后,对他们并无怨憎。()”
“你替我做的决定,让我死生不由己。?()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根本不知道,从那些人体内挖出来的灵识,早已被贪嗔痴恨熏神染骨,我带着那些东西活了几十万年。”
“几十万年啊……”
他自嘲一笑,悲戚地看着怀渊:“我想,你应该是恨我吧。”
怀渊不知如何开口。
目光闪避,一会儿说着“你误会了”,一会儿说“我没有,不是这样”,可面对造成的苦难结果,他解释不清。
愧疚与痛苦,逼得他头疼。
本就疯,如今更是无处发泄,不知所措。
他倏地抬眼,看着装在奚玄卿壳子里的安是愿,目光几欲闪避,又强行掰回来。
“先不说这个,我找到办法了,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女娲石身很适合你,无垢灵体也能净化你灵识里的那些脏东西。”
“我帮你拿下他,阿愿,你过来。”
·
被认定成没有价值的存在,怀渊不会管他们了。
凤翎起身,擦去额头上的血,又掸去膝上灰,整理衣衫,脱去裹的严严实实的纱巾,露出那张平庸到甚至有些丑陋的脸。
司晨还跪着,乍见这张脸,瞳孔骤缩,目眦尽裂。
一把拽过凤翎,就想为他盖上头纱。
凤翎往后一退。
他捞了个空。
凤翎:“他说的对,我们只是一只雉鸡和一只乌鸦,被算计进这样一场乱局中,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好了。”
“你——”司晨怒不可遏,“你认输了?”
凤翎垂眼:“……从一开始就没赢过。”
他算是看清楚了。
他以为自己撞了大运,终于可以摆脱卑微身份,终于可以脱胎换骨,乌鸦飞上枝头也能成凤凰。
即便这一切都是偷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只要到他手里,那就属于他。
直到如今,他才看明白,得到与失去,从来由不得他。
他不过是上位者布下一盘棋中的一个小卒,被推着往深渊走,回不了头。
卑微着,只进不退。
他缓缓脱下帽纱,扯开笼罩严实的外袍,将自己本来的模样暴露在阳光下,在司晨眼前。
“你就没觉得奇怪吗?”
“三百年前,我拿到凤凰金翎时,并不想占有,只是想试试看,我想过还回去的,可一摘下金翎,我连自己的羽毛和模样都恢复不了,甚至保不住性命。”
“如今,凤凰金翎再度失去,我却只是回到曾经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太明显了。
乌鸦已成废棋,不重要了,便无需耗费心思骗他什么。
凤翎望了眼顶上浮岛,那是一座大山,压着他,如今他从底下挣扎出来,保住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
这条命……
也算不得保住。
身躯破
() 烂(),魂灵更是被孔雀撕碎地一塌糊涂?()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连精神都在一场场折磨中蹂.躏地千疮百孔。
他还能活多久?
他还能争什么?他拿什么争?
司晨忽而笑起来:“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是否被利用算计,要不然,我也不会做了你三百年的奴。殿下,即便是死,你也要以凤凰的模样死去。”
阴鸷的眼转瞬却又温柔。
他扶着凤翎的肩,咔嚓一声掰断凤翎佝偻的背脊,又快速衔接骨骼,至少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挺拔俊秀,同从前一样。
又将那身黑纱扯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凤翎面容,一丝皮肤都不许裸.露。
凤翎的血咽在喉咙里,眼泪止不住流淌,哭到伤心竟莫名笑起来。
无人爱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拿走凤凰的一切,学的和凤凰一模一样,用了三百年时间都没让奚玄卿爱上他,那些宠溺与关怀,不过是给凤凰这个身份的,从不是他。
就连“凤翎”这个名字,都是假的,都带着凤凰的影子。
凤凰的金翎。
失去这个身份,便失去了一切。
就连他以为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司晨,都是假的。
司晨要的,从来都是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凤翎小殿下,同乌鸦无关。
那句“我们走吧,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和你找一个地方度过余生好不好”梗在凤翎喉中,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终于坦然承认,这天地间,无人爱他。
司晨从身后拥住他,贴在他耳边温柔道:“别怕,殿下,我会治好你的病,哪怕是死,我也会让您死得最好看,我会将您塑成仙尸,永远不会腐坏,和活着一模一样,像凤凰一样活着……”
“……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