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恨,又为何如此一副淡然模样?
凤眼下,瞳眸无波,神色泰然。
难道是……记忆尚未回归?不记得他了?
可若不记得他,该问他是谁,为何在这里,而不是问他是否在等自己。
凤翎想不明白。
他看着那双自己曾模仿过的眼,那张自己曾伪造过的脸,无穷的酸涩从胃里往外泛,逼近喉咙,几乎要灼腐食道。
见到真正的凤凰,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无论如何去模仿,都是东施效颦,沐猴而冠。
皮肉可以仿造,身体可以重塑。
神态、骨相,音容笑貌都是学不来的。
便是披着简陋纱幔,依然身姿亭亭,凤凰也还是凤凰。
从头发丝到趾尖,无一不完美。
“你盯着我看
做什么?”凤凰轻声笑了笑,语气未改,却意有所指,“这副皮相,你很喜欢?”()
凤翎僵硬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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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摇头,垂着眼,泪一滴滴往下坠。
什么是喜欢?
是对空中那遥不可及的月仰望艳羡,还是掠夺偷盗,占为己有?
他听见凤凰叹息一声:“你后悔了吗?”
“……”
他不知道。
浑身密密实实颤栗起来。
为什么要问他后不后悔?
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吗?
“你不会后悔的。”
凤翎蓦然抬眼,惊恐地看着他。
凤凰赤足踏在碎石地面上,朝他走来,足底生出一朵朵白花,花瓣轻薄柔韧,蔓延出一条长毯,托举着他,不惹尘埃。
他说:“你若有悔,那一定是因为如今再无反抗之力,而不是歉疚。”
他只要一个眼神,便以一股无形的力量拴住拔腿就跑的凤翎。
“我想,你应该是不悔的吧?”
无形的绳索紧捆在凤翎腰间,将他勒地肋骨都快断了,拖拽着扯回来,高高吊起,送到凤凰面前。
凤凰轻抬指尖。
不曾碰到他,便掀开了他紧裹面容的黑纱。
凤翎心跳一窒,猛地瞪大眼。
他看见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露出微愕的神色,看着对方诧异模样。
皆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凤翎想抬手挡住脸,可手臂被捆绑,动弹不得,他只能撇过脸。
“所以……不止是身份和力量,你连这张脸都是偷来的吗?”
“别说了……”凤翎混身发抖,垂着眼,低声恳求。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的眼睛似乎有点像,下颌鼻梁也有一点相似。”凤凰不急不慢道。
瞧起来并无愤怒,松了口气,像是解惑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凤翎声泪俱下,不知是悔恨,还是在怪自己当初做的不够决绝,给了凤凰翻身的机会。
他暗想,自己拿走金翎的时候,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凤凰,挫骨扬灰,不要给他涅槃重生的机会,更不该给他认识奚玄卿的机会。
一步算错,步步皆错。
凤凰抬眼,古怪地看着他。
“……我都听见了。”
力量回归的凤凰,想要听见一个没有金翎庇护的小妖心声,再容易不过。
他无奈叹息:“果然……我没猜错,你没有悔过。”
当着奚玄卿的面时,凤翎悔过吗?
奚玄卿杀他时,他悔过吗?
在涅槃劫中受尽苦难时,他有悔过吗?
如今,落在凤凰手中,他悔过吗?
大约是,只后悔自己做的不够狠绝吧。
“我真奇怪。”凤凰皱眉喃喃,“为什么要问你悔不悔呢?”
() 心底的丑陋被对方一览无余。
凤翎的脸渐渐扭曲(),眼泪还未卸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愤恨便已粉墨登场。
“你嘲笑我,你也嘲笑我!果然没想错,你们都看不起我!!只因为我天生贱种,从来卑微,就不配得到更好的东西,连你看我的眼神也是那样的,你们都这样。”
“凭什么?凭什么啊?!!”
“…………”
凤凰没什么想解释的。
“别人轻贱你,你也轻贱你自己。”
他从来不是因为乌鸦的黑羽,和天生不完美的面容,而觉得乌鸦丑陋。
丑陋的从来是面容之下的扭曲阴暗。
乌鸦笑地扭曲,似疯如狂:“你不承认,你还不承认!”
“你从没回头看过我,我追了你好几百年,每天蹲在丹穴山外,跟在你后面,他们一次次将我挤出去,撞伤我翅膀,我一次次从深空跌落,每一次都遍体鳞伤,但我从来没放弃过,我就是要让你看我一眼,对他们说一句黑羽也不丑陋,可没有……从来都没有!”
凤凰仰头看着漫空飞舞的鸟雀,眼底落寞。
从前,他每次化作原形,遨游山海间时,那些鸟雀都会成群结队追随他,他们管这个叫百鸟朝凤。
这其中也有过一只小小的乌鸦……
凤凰笑了笑,说不上的悲凉感。
涅槃重生后,他不止是这三百年间的他,更记得这万年来的使命。
“你以为羽族凭什么能成为三重境之一,万灵境的统御者?你以为你这样弱小的山灵,如何得来的一方庇护,安稳活下去?不遭强族侵吞。”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我……”
他没再说下去。
眉眼恹恹。
是我破坏了平衡。
是我的存在,让羽族野心膨胀,有恃无恐。
也让你这样的小妖忘记自己的弱小,以为活下来很容易,才去想要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每一次翱翔山海,为四海八荒带去祥瑞,都已经花光他所有的力气。
他需要修养很久才能恢复,他根本注意不到自己身后有哪几只山灵,谁又同他说过话,有没有谁发生过争端打过架,他没力气去问,什么也听不清,他太累了,只想回到凤凰洞,抱着他的宝石,好好睡一觉。
难道说那些山灵自认为是他的子民,他便要查无遗漏,事无巨细地去管?
这世上哪怕有成百上千只凤凰,也管不过来。
凤凰不谙世事,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不懂人心。
如今回想起来,他像是懂了。
却又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懂。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凤凰垂眸轻喃。
锁骨间,胸膛前,金翎微颤。
它为利器,主杀戮,又曾被困锁于乌鸦体内三百年,灵性沾了怨憎,便是有了滔天恨意。
() 凤凰指尖轻抬,纱幔滑落,光洁的玉臂在月光下寒森如刀。
再抬眸时,瑞凤眼底浮上一抹薄红。
微猩。
“我是凤凰,也是凡尘境的仓灵。”
凤凰不与乌鸦计较,可以无视那些怨憎与仇恨。
但仓灵……还不行。
锁骨之间的金翎浮出,脱开身躯,悬于眼前,金光炽盛,又绕着一抹极淡的猩红。
有些东西,如果放不下。
那就不要逼着自己了。
彻底解决烦恼本身,或许就渐渐淡然了。
凤凰抚过金翎,霎时间,金翎拉展开,在空中旋转不歇,光愈炽。
凤凰凌空飞起,凤鸣九天,他一把攥住那道光,金翎便化作一把羽尾金弓。
拈鹊画弓,燕尾端直。
一支无形的箭已端在弓上,猎猎疾风吹得他白纱飘摇,长发曳曳。
偏他身姿未动,一双凤眸直盯凤翎,眼尾上扬,双唇微开,嗓音并无情绪,偏语调阴沉。
“杀人何须惜手劳。”
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一箭,势不可挡,直朝凤翎落去。
凤翎愕然瞪大眼。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凤凰。
在他心中,凤凰或许是高高在上,从不看他一眼;或许是病弱时,躺在他小屋内的床榻上沉沉睡着;又或者是九天境上,那个执拗的小妖模样……
从不是这样的……
来不及闪避,一箭已贯穿他肩膀,撕裂骨骼,射入身后的树干中,又化作烟气消散。
凤翎来不及感受疼痛,他望着浮于半空中,那个眉眼漠然的青年,眼底沾着邪,唇角微掀,玩味地看着他。
像一只狡黠的猫,利爪之下压着一只伤痕累累的鼠,要玩够了,才肯咬断他脖颈。
不是没射中,而是故意不射中。
凤翎唇颤:“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凤凰歪了歪头,笑了声,眼底恍惚有点点亮光。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放过仓灵呢?”
弯弓搭箭。
“咻——”的一声,贯穿凤翎左肩。
看着觳觫颤抖,身躯佝偻的乌鸦,凤凰嗓音漠然清泠,回音敲在山谷间,混在峻疾冷风中。
“总是刀下觳觫材。”
“咻——”
一箭接着一箭,箭箭不伤要害。
审判罪恶,为那个死在过去的自己,讨要一个公道。
“不忠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
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杀杀杀杀杀杀杀!”
原来高高在上,审判他人是这种滋味。
凤翎很享受这种感觉吧?
用着凤凰的身份,享受了三百年,无数狱囚被他折磨致死,鞭笞辱虐,烈火灼烧,眼珠当作宝石挂在栖梧殿中,只因为那些是该死之人,迟早要死的,谁也没同高高在上的小殿下计较,甚至都未曾向上禀报过,只因这个冒牌货是瞎了眼的神尊爱宠。
奚玄卿呢?
他也很享受这种的感觉吗?
高高在上的九天境神尊,谁都怕他。
将他人生死拿捏在自己手中,轻易决定一个人是死还是该活,是奖还是该惩。
凤凰不贪恋这种感觉,甚至觉得恶心反胃。
他强忍着。
他这一生,只审判这一人。
若是因为犯下杀戒,便是嗔念炽盛,有碍修为,他也认了。
何况,杀戒他早就犯了。
在凡尘境中,那个枯焦四野的废墟间,他杀了整整一个宗门的人。
他没什么好怕的。
这样的恨意,既然无法淡忘,便全都汹涌出来吧。
死而后生,凤凰涅槃。
也要将前尘过往彻底了结。
乌鸦已是千疮百孔,撤去束缚后,他逃不掉,甚至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那些不甘与怨憎,都在漫长折磨中消弭殆尽,眼底只有渴求解脱的哀戚。
瞳下的红蔓延至眼尾,他搭上最后一箭,瞄准灵台。
“愚我之人……立死,跪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