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漪的死局是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境灵的执念之地不过是复刻当时已经发生的事,再一次演绎一遍,而不是重新来过。
境灵布下的重生之阵只有其表,不得其精髓。
根本不可能复活楚漪。
楚漪的所有念头和反应,不会偏离当初。
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样的悲剧终局,境灵已经经历过上千次了。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带着神智进入其中,形成了类似重生回当时的幻觉。
可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楚漪死在眼前,他终于承受不住,再也不愿带着记忆,面对残酷现实。
于是,后来他再入重生之阵,已主动封印记忆。
就当他们……重新来过。
“境灵是封印了记忆的真实存在,楚漪却是完全虚构的幻觉。那楚漪为什么能看见我们?他们的世界中本就不该有我们,不是吗?”
仓灵宁愿真相不那么残酷,抓住一丁点儿可能也要说服自己。
若是当初那个在凡尘境中辗转三百年的小妖怪,定不会有闲心怜悯他人。
凤凰心已经找回来了。
如今的凤凰才是原原本本最真实的样子。
“这难道不能说明他已经有别于虚幻,生出了自我意识吗?他有没有可能还残留了一点意识呢?”
仓灵维持着红雀模样,偎在奚玄卿怀里,很暖和,很舒服,奚玄卿抱他的姿势也很熟稔,臂弯托他后爪,靠着胸膛,很有安全感。
奚玄卿抚了抚红雀,从后脑摸到脖颈那一圈红翎,又顺到背脊。
仓灵顺从本性,舒服地眯了眯眼,仰头去拱他手心。
难得的和谐亲昵,奚玄卿不禁深吸一口气,压着沸腾的情绪。
只低声说:“因为神骨,神骨是变数。”
他不确定虞焰能不能看见他们,为防意外,带着仓灵离开魔尊寝殿,一路往人间界和魔域之间的无妄秘境走。
一边道:“虞焰当初得到神骨后,成了半神,他带着神骨入阵,神骨自然会感知到原主人的存在,神骨中本来就有楚漪的气息,在这执念之地中,楚漪不是真实存在的,可神骨是真的,境灵带着神骨同楚漪……亲密,便会唤醒少许能看破迷障的意识。”
仓灵一激动,扑着翅膀道:“那这么说,楚漪还是有机会复活的?”
奚玄卿摇头:“魂魄四散于天地间,都过去数万年了,哪儿还有机会,不过是神骨中还残留一点他的气息罢了。”
奚玄卿:“哪怕有机会重来一次,楚漪也不会做其他的选择,他从没后悔过,这已是他做的最好的决定了。”
仓灵狐疑地眯了眯眼:“你为什么那么了解他?”
奚玄卿轻笑:“我瞎猜的。”
圆滚滚的小红鸟白了他一眼,哼哼一声,翅膀尖尖交叠,抱在胸前,满脸写着不相信。
自魔域与人间界的关系紧张起来,作为界线的无妄秘境便无人踏足,这片无人之地却不像传说中那般荒凉森冷,反倒草木葳蕤,鲜花遍地,如同世外桃源。
又大又鲜亮的灵果缀在枝头,无人采撷,成熟到挂不住,只能坠落,烂在泥土里。
仓灵直叹可惜,飞上枝头,抱着比他身体还大的果子啄,一口下去,果汁迸溅,极为可口。
黄澄澄的灵果衬着红羽,显得他毛色更靓丽了,夕阳光打在羽毛上,似镶嵌一层金边。
这种灵果水分多,甘甜清冽,仓灵喝了个饱,满足地直抖羽。
奚玄卿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恍若回到故事的最开始,他还是个凡人修士,对方也只是一只浑身红羽的鸟妖,每当他找到一株灵果树,小红鸟便迫不及待地飞上枝头,抱着果子一通啃,他便在树下看着小红鸟,一边摘下更多的灵果,存在储物袋中,以便小红鸟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变出来一枚,每当这时,小红鸟便瞪大了眼,惊喜地看着他,嫩黄鸟喙轻轻啄他脸颊,夸赞一句:“奚暮,你真好!”
他便笑着站在树下,展开双臂,唤一声“阿灵”,等着小红鸟飞到他怀里,亲昵地用柔软羽毛蹭他手指。
在他怀中化作人身,将他扑倒在草地上,温香软玉满怀,嬉笑着同他玩闹,直至暮色四合。
“你刚叫我什么?”
现实却是小红鸟跳下果树,化作人身,保持着距离,抱臂倚在树边,狐疑地打量他。
奚玄卿回过神。
时光不能倒转,回不到当初了……
恰在这时,刚刚还悬在西方的暖阳一瞬坠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下去,天瞬间就黑了,无星无月,一丁点儿光都看不见。
仓灵感觉一只手臂环在他腰间,他本能地颤了下,没有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时而觉得热浪熏来,时而觉得寒风凛冽扑面,交替了几个来回。
消失的太阳从东边再度升起,却是蒙着阴翳,一点儿都不暖。
仓灵反应过来:“执念之地的时间已经过去几年了吗?”
当他们远离境灵时,执念之地的时间流速便与他们无关,此间之人会觉得时间一日日过去,于他们而言,却是极不规律的。
仓灵有些担心,生怕错过了重要的事。
一片雪花飘落在睫毛上,仓灵眨了眨眼:“下雪了吗?”
话音刚落,鹅毛大雪顷刻泄下,堆了满地,一瞬间便造了个银装素裹的凛冬天地。
霜雪……
好像芦花。
风很冷,血很烫……
仓灵略微出神。
“糟了。”
奚玄卿皱眉望向无妄秘境中最高的那座山峰。
捏了个咒诀,在仓灵一脸茫然中,将他变作小红鸟揣进怀里,朝高峰掠去,一边道:“执念之地时间变换无常,已经到了那一天,希望我们不要太晚。”
仓灵:“……我没明白。”
便是没想明白,到了霜雪落满的高峰时,也终于清楚了。()
洁白巍峨的霜岭雪峰,早已染成红河,再多的冰雪都吞不下那么多的血液,浸透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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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焰的剑光穿透楚漪身躯。
那曾开在枝头,最洁白耀眼的霜花终于枯萎凋零,沾满了血,衬着霜雪的衣,苍白的脸,坠落在虞焰眼前。
虞焰手中魔剑脱手,磕在崖前,坠入深渊,他没多看一眼。
疾身掠下,俯冲过去,要在他坠落前抱住他,却被一道炽金屏障拍打在外。
那是楚漪布下的结界,那是他站在他的对立面,任由自己被各大宗门推出来时,毫无怨言地布下的防护结界。
为了护住那些让他去送死的人!
他护住了身后所有人,却将自己置于结界之外,以一己之力抵抗虞焰。
魔域和人间界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原来,在很久之前,楚漪就设计了这么对付他的办法了……
他以为他够狠心。
却没想到他比他以为的还要绝情。
极怒之下,虞焰便想着:你想与我同归于尽是吗?我成全你,我和你一起死!这些人也别想好过,我要他们为我们陪葬,以霜雪峰为棺椁,以无妄秘境作墓穴!我要让他们也永生永世不得解脱,死了也为奴为仆,供我驱遣,任我凌.虐!
虞焰几次冲击都没能破开的结界,却在对抗楚漪时,敞开一道豁口,又迅速合上。
楚漪一心求死,如愿死在虞焰剑下,却又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虞焰手中。
虞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沾满血的白衣重重摔在雪地上,他进不得分毫,连拥抱的机会都不给他。
单薄地似纸片的人,躺在红白混合的污雪中,一缕缕魔息从伤口游出,张牙舞爪,狰狞嘶吼,却因宿主之死,不得不消亡,它们迫切寻觅新的宿主,可这些肉体凡胎的废物承载不住它们。
神骨呢?
神骨呢?!
它们需要神骨!!
宗门修士踉跄后退,惊恐大呼。
“是魔脉中的魔气!”
“他的神骨呢?为何不见镇压?”
有人大着胆子用剑尖挑开楚漪前襟,便见单薄瘦削的皮肉下,竟少了一根肋骨。
“神骨不见了!”
“是被魔脉吞了吗?楚……楚漪是不是要入魔了?”
神骨!
虞焰错愕地瞪大了眼,直至现在,他才察觉出那存于他身体内,帮他疗愈过大大小小伤口的东西是什么。
是……楚漪的神骨!
他的神骨到底什么时候剜出去的,又是如何在漫长岁月中,仅凭强悍的意志力抵挡魔脉的影响,一直维持着清醒理智。
他究竟,自己一个人忍受了多久?
没人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
又有人颤声说:“我们
() 要不要……再补一剑……”
“他肯定要死了,虞焰剑下如何还活的成?”语气带着惋惜,心底却祈求楚漪千万别活下来,谁知道活下来的是楚仙君,还是一个大魔!
“不如……不如送他一程!”
“是啊……他这样也痛苦,倒不如……”
这些人完全忘记了,是谁布下的结界护住了他们,即便有人记得,也只会说:“虞焰是他楚漪的徒弟,教不严师之惰,今日之劫,乃是楚漪纵容的结果,他不过是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谁敢!!谁敢!!!”
“我看你们谁敢!!!”
刚刚还似阴鸷狡黠的猛兽,睥睨众人的魔尊,此刻却像发了疯的犬,隔着一道屏障,匍匐在楚漪身前,碰不到一点,进不了分毫,抬起猩红如兽的眼,龇牙咧嘴地威吓他们。
仗着结界保护,他们可不怕他。
“虞焰,你师尊有今日,皆你之过,你错不该身怀魔种,还妄图苟活,错不该仇杀虞氏一族泄私愤,错不该……如今,你若还存有半点愧疚之心,就该让楚仙君好好地去,他定然也不想死后成魔,遭万世唾骂。”
“对啊,为今之计,应当毁去尸身才是上策。”
“什么尸身?!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虞焰耳边嗡鸣,什么也听不见,视野之内只剩楚漪苍白如纸的脸。
他看着他,尽是怜悯,没有力气说话,双唇翕动,断断续续,虞焰却看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不是你的错。
别听他们的,他们只是太怕你,太怕大魔降临。
离开吧……
阿焰,你不会有事的,离开吧。
“不——!楚漪,你还没杀我呢,说好了要同归于尽的,说好了的……”
“我……我那样对你,你不恨我吗?你也杀了我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楚漪没打算和他扯平。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污中,偏头看他,看一眼少一眼。
血流从唇角渗出,他忽然闷哼出声,浑身一颤,眉心紧皱。
沾血的唇开合几下。
虞焰看明白了。
他在说——从来没恨过。
他……他为什么这样好……
虞焰攥拳拍打在炽金结界上,双手被灼烧焦黑,却连碰都碰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最后一缕魔脉气息散尽,带走全部生机。
那双眼,彻底阖上……
有泪坠落。
床笫之外,他终于为了他哭过一次。
却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