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见他不答,心底难免有些慌乱。
小声又问了一遍,“师祖,可是圣主出了什么事情?”
温城壁摇了摇头,“并未。”他跪坐在书案之前,小童看出他的想法,立刻上前一步伺候笔墨。
京中大小诸事,姬洵让他查探的疫病扩散事件源头,近期试药结果如何,梁太傅等人情况好转的消息,连同他方才察觉的心意。
一并付诸在单薄的信纸上。
“去取当归。”
小童诧异地抬起头,又急忙低下头来,他垫着脚要去取,又听师祖说了一句,“罢了,我亲自来。”
一片当归,一纸书信,再次从国师府寄出。
负责送信的人刚到正门,却见一位极其眼熟的贵人也站在门前。
晦气。仆从暗自骂了一声,低着头想快速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却不想那人显然有备而来,专等着他。
铁木为基,金玉为嵌,厚重又宽大的轮椅之上,坐着一位京中人人皆知他身残的侯爷。
他似乎来得匆忙,长发微显凌乱,哪怕扬眉微笑,也遮掩不住眼底的两分淡青颜色,护卫俱是人高马大的武夫,守在他身边,却没有他这坐着的人气势要强横。
尉迟璎的目光停留在仆从的身上,准确来说是那人怀中的信纸上。
看得出来他有些消瘦了,他依靠在轮椅上,衣衫的衣襟口合拢上,系了盘扣,略显宽大,长袖之下的手掌露出来,哪怕骨肉削减,也是看得出身量不矮。
“小的见过侯爷,”送信的仆从为难,“您这又来,国师定然不会准您进去。”
“本侯不找他,”尉迟璎抬起手,他手上的筋骨都能窥见,拇指的翠玉扳指轻轻一动,他招了招手,“本侯找你。过来,把信交出来,我看看他到底给陛下进了什么谗言。”
仆从大惊失色,连忙想退后几步回到国师府中,却不想渲公侯带来的几名侍卫直接站到了他的身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仆从捂着胸口,连连求饶,“您可千万别,这差事要是在我手里落了错处,回头小的要交代命了!”
“你现在不给我,难道你的命就能留?”尉迟璎久等不来姬洵,心底越发苦闷,也许常常得见他早断了念想,可他才认定姬洵与他是同类,便得不到一丝一毫的音讯,早已将这芳岁帝刻印在骨髓里。
“上手,抢过来。”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那两个侍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国师府门前动手,一切都是因为先帝对他的恩慈与包容,他几乎等同于手持免死金牌,只要不是胆大包天到篡位,尉迟璎都不会死。
先帝留下的话没人敢忤逆。
所以他日常有错,那些朝臣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是个污秽的将死之人罢了。
尉迟璎不贪恋名利财色,他只要痴心人,死同穴。
姬洵太久,太久没有给他丝毫的消息,他的渴求得不到缓
解,只能主动登门,将这唯一能联络到姬洵的机会亲自抓到手里,他才放心。
眼看那群侍卫要动手强抢,仆从几乎心如死灰,索性闭了眼。
“住手。”
这声音听着陌生,仆从睁开眼,众人停下动作望了过去。
是国师温城壁。
白衣如雪,鹤羽翩翩。
尉迟璎哪里管他,他腿上的病近日复发,每一刻都得不到缓解,他本就心绪狂躁,笑道,“动手,别让本侯废话第二遍。”
温城壁先前也许不曾明白为何这些人都要痴缠芳岁帝,可他如今心境已有不同。
他淡淡道,“他信上未曾提及你,你不必看。”
杀人不过头点地,温城壁却字字都在戳尉迟璎的心。
尉迟璎的视线未曾挪动,他定定地看了半晌,“他还好?”
姬洵太无情,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其实他哪有那么不知满足?
但凡有一句话,他都安生了。
可姬洵不肯给他。
尉迟璎嘲讽地看向温城壁,“国师莫不是哑巴了?他好还是不好,你这最后与他分别之人不知道?”
温城壁从来不与朝臣纠缠,他送信出去的方法有很多,不必为尉迟璎一时的围堵而困扰。看似平静的国师于是反问,“我为何告诉你?”
“闭门谢客。”
国师府一众白衣的随从跟随主人家的步伐回了府上,厚重的门掩住,将身负残疾的尉迟璎挡在了门外。
尉迟璎手掌撑在腿上,他强行平复了心绪,低声反复劝慰自己,忍耐住濒临失控的怒火,“罢了,罢了,无所谓,他总会来见我,他若不来,倒不像他了。”
“回侯府,多做些补身体的膳食,”尉迟璎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本侯要更好看些,才能去见他。”
国师府内,小童子接回信封,他迈着短腿跟随在温城壁的身边,不敢贸然开口打断了看似在沉思的师祖。
温城壁突然停住了脚步,小童子也连忙急匆匆停住。
国师府的侍从来来往往,多数人低着头不敢窥看师祖的神情。
少有些胆子大的抬头去看,却见师祖正在屈指,默不作声地掐算。
看来方才门口发生的事情并未让他生气。
童子到底年岁尚小,跟随在温城壁身边再久,免不得有些孩子心性,他抬起头,用懵懂的眼神望着温城壁,问其原因,“师祖为何而起算?”
“为我。”温城壁低下眼来看童子,他的神色淡漠,用事不关己一般的语气说,“此人无法伴陛下一生。”
这个此人是谁,童子懵懵地琢磨了一下,慢了一拍想通了。
应当是门外闹事的渲公侯吧。
可为何说这起算是为了师祖自己呢?
童子想不通,便开口小心追问。
温城壁和不足他腰高的小童子对视,两个人起初都很平静,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童子渐渐慌了神,师祖为何只盯着他看却不说话?()
他急躁地脸颊都红了一些,扭捏了一阵,见师祖还是在看他,忙笨拙讨好道,“师祖、师祖定然能陪伴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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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城壁一怔,收回了视线,他将手笼在袖子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入药房,良久温城壁却说,“……未必。”
童子一愣,师祖作为老国师唯一的弟子,他的能耐实则在老国师之上,对于此事自然也不必撒谎,是说一不二的。
哪里会有未必这种选项,这岂不是说师祖也不确定吗?
小童子越发迷糊,他声音稚气未脱,问道,“可是师祖这样厉害,为何会未必呢?”
温城壁不曾与人交心,过往的随从将他奉做高山的神明一般看待,老国师对他寄予厚望,只求温城壁不要出错,其余自然不会挂心。
而在这药房之中,对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小童子,温城壁却开口淡淡吐了心声:“我不曾掐算。”
小童子的眼眸睁大了,在他看来师祖无所不能,怎么会不曾算过,他疑惑道,“师祖为何不曾算呢?”
温城壁没有回答。
既恐缘浅,而卦无常,他不敢算己身。
*
兰荆城内出了大事的消息,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传到众人耳朵里,江池州甚至是升官上任的第一天才知道汪否山死了,而他被远在金雪城的陛下一纸手谕提拔为新任知府,正式任命要待一月之后再下。
现在兰荆城情况危急,准他辅国师,救城内子民于水火,末尾还有一方印。
拿着任命手谕,看着上面的芳岁帝亲印,江池州久久不能回神。
他第一反应便是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那假冒国师的人所为,可这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过陛下在手谕上让他辅国师,莫非陛下也知道这假冒国师之人的存在?
这可有些解释不通。
除非、除非此人是陛下亲信,特意选派至此,为兰荆城百姓而来!
江池州豁然开朗。
这样就说得通了!
萧将军为何肯跟随在这人身边,因为他是陛下的亲信,萧将军必然也是得了命令行事,看来天佑兰荆,城中百姓有救了。
只是这人,对他自己未免太狠毒了些。
亲身试药,对那些染上疫病溃烂脓疮的人也没有丝毫嫌弃,他偶尔低垂下眼,不言不语地喂一个眼盲小姑娘喝糖水时,那张脸上的神色,恍然间让江池州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上仙。
那人嘴上对他凶得很,可偶尔交谈间,对他的劝慰又让江池州心底生出感激来。
如之前这国师提到女儿怕是会因为身上的疮口而忧心。
江池州听劝,回家与夫人谈妥,让夫人去哄劝女儿。
起初姑娘还念及父母身体,不愿二老担忧,后来竟然无声落了泪。
她自然是怕的,江池州与江夫人一番劝慰,又得了姬洵的保证,事后不会留疤,也不会缠绵病榻,
() 才心情略有好转起来。
江池州走过回廊,急匆匆地去见姬洵。
根据此人的态度推测,金雪城内的天子,或许也并非是梁太傅所说权势之下的受困者。
江池州一直相信,心怀天下苍生者,纵然身死,其风骨也必然为苍生所久传。
姬洵在他眼里,便是如此。
城外萧氏营帐,坐了四五位官员,首座便是姬洵和萧崇江。
江池州连忙上前行礼,满怀歉意道,“路上遇到积水堵路,绕远了些,怪我未曾探路,烦请各位大人海涵。”
姬洵在看翻出来的城防布局和城中排水布设图,他趁着空档时间和萧崇江去上游的堤坝看过了。
只能说汪否山他们当真是不要命,贪了太多。
那堤坝和豆腐渣一样,木头屑已经一掰就会掉渣子了。
抽调了一部分府兵和萧崇江的人手,连夜做了加固,只怕也是杯水车薪。
暴雨不停,随时有可能爆发山洪倒灌。
兰荆城病倒了一半,若是剩下的一半再叫水淹了,那整座城必然十不存一。
姬洵也只是凡人一个,他只能在完成目的的同时,兼顾一下这些人的命。
若他推测无误,兰荆城事了之后,不知他身份的城中百姓定然会对国师有空前绝后的信服力,而他只要在这个时候以温城壁的名义,让芳岁帝作为这场灾祸的祭品,济苍生。
事情便如前世,芳岁帝受命于天,芳岁帝也要上祭苍天。
姬洵和颜悦色,他看着江池州,“过来,别讲那些话耽误时间。你们确定城中排水只有这些地方?未曾有遗漏?若是错失一处,在场的人都要掉脑袋。”
那些官员互相凑上来看了一圈,仔细筛查一遍,也查不出遗漏了,众人都摇摇头,“国师大人明鉴,我等记得的都在这图纸上面了。”
姬洵松了口气。
若要事成,兰荆城绝对不能出事。
他不会温城壁那夜观天色的技法,可纵观这几日的天气,不难猜测,暴雨将至。
之后的几天,为防患于未然,城中各处开始有兵将巡逻,严堵河道口及排水口。
这地方排水容易,若是上游河堤崩塌,也是倒灌的口子,不堵不行。
因为姬洵每日都在琢磨疫病的解法,加上要提前将病人转移,以免受水灾影响,他分不开身,这事情交给萧崇江负责统筹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