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连绵数日的阴雨放晴,阳光明媚,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正值晌午时分,炊烟袅袅升起。
掌勺之人的手艺应当很是了得,饭菜的香气透过窗缝钻进房中,撩拨得人食指大动。
容锦就是在这种时候醒过来的。
眼前是全然陌生的住处。
石青色的床帐上绣着稍显粗陋的花草纹样,遮去大半阳光,床榻上的被褥料子也不算好,但棉絮塞得很足,绵软暖和。
房中并没她闻惯了的奇楠香味,除却饭菜的香气,仿佛隐约有一段浅淡的梅香。
她想要起身,可才一动弹,就因浑身上下的疼痛而倒抽了口冷气。
尤其是小腿,稍一动弹便传来刺骨的剧痛。
容锦强撑着坐起身,扶着隐隐传来钝痛的头,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将最后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
她杀了人。
情知那山洞不再安全,只能离开,可雨中山路坎坷难行,她又心神不宁,在林中兜兜转转不知多久,似是一脚踩空,坠入一处漆黑的洞穴。
记忆在此戛然而止。
就眼下的情形而言,最后还是有人救了她,但看起来应当与沈裕没什么干系。
容锦绾起干净的衣袖,只见自己小臂上留着好几道细微的伤痕,像是擦伤。并不严重,只是在白皙的肌肤之上,显得有些刺眼。
正犹豫着,院中传来脚步声。
推门而入的是位鬓发花白的婆婆,束着五福捧寿的靛色抹额,腕上缠着串佛珠。
她端着碗刚刚熬出来的鸡汤,与容锦打了个照面后,又惊又喜:“阿弥陀佛,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容锦颔首福了福身:“婆婆,我这是在何处……”
她这话尚未说完,空荡荡的肚子没能禁住鸡汤的诱惑,叫了声,当即闹了个红脸。
“这是野山鸡炖了半晌的汤,还加了早些时候晒干的菌菇,再滋补不过。”婆婆将碗递了过去,打量着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怜爱道,“你这身子骨,是该好好补补才对。”
说完,顺势在床榻旁坐了,同她讲起来龙去脉。
容锦捧着白瓷青花碗,小口地抿着,热乎乎的鸡汤下肚,四肢百骸仿佛都添了些温度。
据这位婆婆说,她姓褚,生在宣州陵川,家中几代皆是猎户,后来生意做出些门道便搬到城中来。
容锦那日一脚踩空,跌进的正是从前为狩猎设下的陷阱。
也是她福大命大,一来机关年久失修,只受了些轻伤;二来,是褚家二子回老家祭祖时,想着猎些野味再回城,这才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她。
“请大夫看过,说是你身上的伤不算要命,腿上的伤养上月余也能痊愈。只是淋了太久的雨,以致昏迷不醒,烧了足足两三日才退。”褚婆婆缓缓拨动腕上的佛珠,面露愧色,叹道,“好在是救回来了,若不然,就真是我
家的罪过了。()”
“也是我自己疏忽。?()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容锦放下碗,正儿八经地向褚婆婆道谢。
“快别折腾,先好好歇着。”褚婆婆轻轻按着容锦的肩,只觉着她这样单薄的身子,怕是风大些都能将人给吹走,忍不住问,“你这么个柔弱的姑娘家,怎么想起往深山里去?”
容锦摩挲着微微突出的腕骨,沉默下来。
因不知那日后来的情形,许多事情不便多言,一时间,也编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
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映出蝶翼一般的轮廓,显出几分无措。她模样本就生的好,又在病中,倒像是脆弱而美好的瓷器,叫人难免心生怜惜。
褚婆婆想起自己从前早逝的小女儿,心中一软,随即道:“不提也罢,是婆婆不好,触着你的伤心事了。”
她这般倒是让容锦愈发难为情,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给您添麻烦了才对。”
容锦从不会平白受旁人的恩惠,可眼下,她确实也没什么回报的法子。
这次随着沈裕来宣州是临时起意,攒下的银钱并没带在身边,身上佩戴的的玉佩、珠花在逃亡的路上被她有意丢弃,用以误导追兵。
唯一剩下的,是那双珍珠坠子。
她昏迷不醒时,褚婆婆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裳,这双耳坠也好好收了起来,就放在枕侧。
这对坠子用的珍珠成色极好,若是遇着心思不正的,兴许暗地里就直接昧下,再推作不知了。
褚家如此行事,足见人品。
但这耳坠不宜送人。
若只是贵重也就罢了,可这样成色的南珠实则是东海那边的贡品,寻常百姓佩戴、买卖皆是逾矩。
前些时日,吕夫人兴许是记挂着先前如意斋得罪之事,差人送了一套南珠首饰给她当年节贺礼。
容锦得知这南珠的来历后,吃了一惊。
年节礼退是退不回去,但她的出身担不起这样的首饰,虽也觉着好看,但压根没想过佩戴。
却偏偏被沈裕给见着了。
也不知沈裕哪来的闲情逸致,拿着首饰在她鬓发上比划了下,又说这南珠色泽莹润,极衬她白皙如瓷的肤色,要她戴给他看。
容锦推说逾矩,沈裕却勾着唇笑她“古板”。
两人拉扯了好一会儿,最后各让一步,容锦答应佩戴,但只要其中最不张扬的这对坠子。
沈裕亲手替她戴了这对南珠耳饰。
那是除夕那日晨起。他尚未束发戴冠,流水似是墨发半散,雪白的中衣微敞着领口,黑白分明,像是幅写意的画。
“你既喜欢,只管戴就是。”沈裕顺势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话音里噙着些笑意,“谁敢说你什么不是?有我。”
言谈举止,历历在目。
容锦自己都没想到,她竟会记得这般清晰。
“这几日怕是要在您这里叨扰了,”容锦回过神,眨了眨眼,恳切道,“我女红刺绣不错,有赚钱的手
() 艺,将来一定会还……”
“无妨,这么一大家子人,难道还缺碗饭不成?”褚婆婆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蔼道,“你这腿是因我那老头子留下的陷阱而伤,由我们来管也是应当应分。”
院中传来孩童奶声奶气的声响,唤着“婆婆”。
褚婆婆随即起身,临出门前又叮嘱道:“你不必多想,安心养伤就好。”
容锦腿上的伤是在跌落陷阱时落下的,虽未曾伤着筋骨,但也得卧床修养数日才好。
褚家人极厚道,想着她这伤是因自家而起,照顾得堪称无微不至。
容锦有意无意打探,很快知晓了这家的境况。
褚家老爷子早几年过世,留下三子。
长子夫妻在城中开了家食肆,育有一双儿女;次子褚岳,正是那日从山中将她救出来的人;最小的二字褚瑜,年方弱冠,才考取了秀才,前途一片大好。
容锦也试着问过宣州近来的大事,可褚婆婆平日不在意这些,她没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倒是褚岳知晓她醒后,特地来探望。
这是位生得高高大大的男子,二十余岁,剑眉星目,颇有几分英气,言谈举止爽朗得很。
容锦见了一礼,特地道谢。
褚岳欲言又止,等到褚婆婆出门照顾小孙子,这才压低了声音问:“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那日剥开枯枝浮叶,见着洞坑中昏迷不醒的容锦。
注意到她出色相貌的同时,也被她周身沾染的血迹吓了一跳,还当是自家的陷阱害人这位姑娘的性命。
哪怕后来意识到这并非容锦自己的血,褚岳也全然未曾想过,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会动手杀人,只当她是从何处逃出来的。
这两日,他想趁天晴后回山中再看看。
可素来没多少人去的陵山竟被大批官兵围住,不准百姓出入,像是在找什么。
这么一来,倒是更佐证了先前的猜测。
容锦眼睫颤了下,得知实情后,倒是先松了口气。
能大张旗鼓调动官兵的寥寥无几,这至少意味着沈裕应当还活着,先前那一番筹谋未曾落空。
“我……确实是得罪了人。”容锦猜到褚岳的心思,索性将错就错认了下来,低声道,“但我不会给你们招惹麻烦的,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离开……”
“大夫说了,你这伤得养上半月才行。”褚岳摆了摆手,竟反过来宽慰她,“你放心,我自小对陵山地界熟悉得很,带你下山时走得隐蔽小路,又有雨水冲刷,他们寻不到的。”
容锦怔了下,又道了声谢。
她为了有朝一日离开沈裕,私下筹备了许多。攒了银钱,从颜青漪那里讨了对沈裕有效的迷香,帮着谢秋桐做生意时,也结识了往来两地做生意的商贾……
可大抵天意难测,最后却是这么离开的。
但好在殊途同归,最终的结果是她想要的。
容锦最终还是在褚家留
了下来。()
她因腿伤的缘故须得卧床修养,不便走动,稍稍恢复些精神后,再次提出可以帮着做些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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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家家境还算殷实,褚婆婆原不想让容锦为此费神,但见她闲着发愣也无趣,便给了料子和针线,权当是打发时间。
老人家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多久容锦递了方帕子过来时,愣愣地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忍不住惊叹:“你这手绣活,怕是都比得上陵川城中最好的绣娘了。”
“婆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几日将养下来,容锦脸上多了些血色,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甚是好看。
她还用剩下的边角料制了朵花,只是这料子并不适合做绢花,哪怕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花样,也谈不上精致,糙了些。
但大红的颜色分外喜庆,于年节也算相宜。
褚家那个五六岁的小孙女一眼看了极喜欢,簪在双丫髻上,献宝似的,叫满家上下看了个遍。
“囡囡真好看。”
褚婆婆摸了摸小孙女的头,等她跑远后,将收拾的碗筷给了长媳孙氏。
孙氏利落地洗了碗筷,感慨道:“我原以为,那姑娘是个风吹一吹就坏的美人灯,没想到还有这手艺。”
那方帕子她也看了,绣样简单了些,但卖个二两银子不成问题。
这几日请大夫、抓药是笔开销,炖汤养身体的野鸡山珍,若是放食肆里也能赚上一笔钱,却为她自家炖了。
孙氏看在眼里,虽没说什么,但心中并非毫不在意。
在她看来,这银子花的就如扔水里的石子,除却听个响,并没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