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梦山对如今自己这样狗腿子似的行为并不觉得可耻,虽然他之前对江大胖子巴结戴通判的行为嗤之以鼻,但他依旧觉得自己跟江大胖子的行为大相径庭,自己跟小先生之间乃纯纯的师徒之情,那江大胖子跟戴通判之间,也是纯纯的利益相关,当然他们这边更加高尚君子了。
于是林梦山好奇一般先向乔老搭话:“乔老,怎么不用些山笋鲈鱼?我瞧着你从前挺爱吃与的,怎么今日胃口不好?”
顾媻这日的宴席菜谱严格按照每个人的喜好来办,还把所有喜欢的菜都摆在各自县令的面前,顾媻这边是烧烤小冒菜,林梦山那边是大猪蹄子卤牛肉鹌鹑蛋等等,乔老那边则是各色海鲜,不需要多么好牙口就能吃的菜。
然而乔老基本没动,他瘦得顾媻觉得都有些恐怖了,但因为脸上好歹还有些肉,所以暂时不像是立刻就能去西天的样子。
只听乔老缓慢说道:“老了,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山珍海味,什么都想要尝尝,呼朋唤友去各种酒楼,品尝他们当季新菜色,美名其曰活在当下,感受世界,如今老了,好似就对这些没有什么欲望,填饱肚子便觉得可以了,感受不到什么了……”
乔老说完,已有所指般问年轻的府台顾大人,说:“如今我观顾大人,便总好似有些熟悉……”
顾媻心道,别说是好像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吧,这话术老得不能再老了,想要给他谏言也不必弯弯绕绕,直说就好,他又不是禹王,喜欢打打杀杀——哦,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就像是看见了年轻时候我自己。”乔老感慨。
顾媻:……
“哦?乔老年轻的时候和我一样?我是走了狗屎运般,乔老恐怕不是吧,听说乔老当年金科第四,只差那么一点点,便是钦点的探花郎,如此才贯古今,哪是小辈比得上的?”小顾谦虚地继续吹着彩虹屁。
乔老闻言颇有些自得,哪怕是再清淡冷漠的性子,对着这样谦虚的小辈,那都把持不住教育几句,乔老本来也有此意,当真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淡淡摇头说:“惭愧惭愧,当年辉煌不必说了,说多了,倒显得老夫如今落魄,所为英雄不论出处,下官与大人倒是又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下官如今只能管着县里的一亩三分地,光是看着那些百姓,下官就已然精力耗费了个精光,不如大人刚刚上任,四处跑,搞得人心惶惶。”
——又是老生常谈的戏码,想劝他日后不要老下乡微服私访。
可怎么就不能微服私访了?
怕查?
不过上面那些揣测顾媻可不敢说出口,他素来不爱和人正面起冲突,能哄则哄,少一事多好。
于是顾媻笑着说:“哦?乔老对学生之前去林县令处也有几分想法?”
“想法谈不上,只是很多时候,你们上面的人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一点点小
小的改变,都会让下面的人伤透了脑筋,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来了,经典的过来人吃的饭比你吃的盐都多,然后开始讲故事,讲大道理。
顾媻当年在职场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喝点儿马尿就能滔滔不绝讲自己当年多么牛逼,多么叱诧风云,怎么在各界耍得飞起,可他看着酒桌上的那些喝得面红耳赤夸夸其谈的领导,只觉得他们孤单寂寞和可怜。
到底如今是过得多么痛哭,才会一直怀念当年?
顾媻死也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他讨厌怀念过去,他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所以下意识也对这位乔老想要讲故事的行为感到不怎么耐烦。
当然了,工作嘛,忍忍不寒掺,一切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和同事们下属们搞好关系,哪怕只是表面关系呢?也有利于日后升迁啊。
就当是听八卦了。
虽然带有教育和炫耀意义的故事和八卦本质上差别甚大。
但乔老却跟顾媻想的不太一样,语气中竟是没有那种豪气万丈当年如何的炫耀,只是平静,好像当真看透了很多东西,如今看见顾媻,就像是看见自己在走自己的老路,心中难过,想要教一教。
“当年……约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我记不大清楚了,年纪上来后,总感觉自己睡一觉起来还是年少。?()?『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乔老淡淡说,“但当年我还在长安做督察院左御史,那真是风光无限,书上说的门槛都被踩塌绝无夸张,当年真是这样,一个月都能换三条门槛。”
顾媻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这督察院左御史,似乎是个蛮得罪人的职业,相当于纪委的最高监察长,专门监管各地官员有没有贪污受贿的,被举报的,鱼肉百姓的,大大小小官员,只要是个官,最后档案都会送到督察院左御史的案上。
那戴通判的案子估计也送到了如今的左御史书桌上,只不过这戴通判是禹王的人,如今左御史估计权力不如当年乔老的大。
顾媻渐渐沉下心来听。
乔老目色远去,一字一句,仿佛也回到了当年,那年他也不过三十,刚刚有一儿一女,妻妾恭顺,父母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吧,他同僚右御史突发奇想,指了指一个文书,说道:“此案状告徽州刺史,嫉贤妒能,公款吃喝,救济粮一年都发不下去,导致饿殍遍地,可徽州通判却说当地官民安乐,前月还举办了元旦盛典,官民同乐呢。”
“不如咱们同去微服私访?”
“好。”
乔老那时年轻,哪晓得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埋下了数十年的祸根,导致二十年后,在自己最鼎盛之时,刚刚入了内阁,就被人做局,几乎家破人亡。
他们的确微服私访,到当地去考察民情,结果发现当地百姓的确安居乐业,处处都看不出哪里有饿殍,后来同僚说既然没有,那就干脆去拜访徽州刺史,两人也就表明身份,在徽州做客了小半月,及至离开徽州,到了徽州与凉州的交接,突发奇想去凉州看看,竟是发现凉州才
() 是整整的难民遍地,到处都是,数不胜数,再往里走,连树皮都被人啃了个精光,百姓们易子而食都算是普遍。
乔老立即去询问凉州刺史为何这么多难民,不说清楚,他定要奏给皇帝。
那凉州刺史才吓得全盘托出,原来这些难民原本是徽州人士,是被赶过来的,人家徽州刺史早就得到消息上面会来人,所以做足了准备,还给了凉州刺史一大笔银子,让其先稳住难民,对外就宣称难民已经全部消灭。
如此大案,就算凉州刺史求情,乔老也把两个刺史勾结蒙蔽皇帝一事全部写给了上头,很快两人被贬,他们也得到了嘉奖,上面便让他们多多下去走访,免得有人蒙蔽皇上。
几次微服私访下来,人人都晓得只要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只要找御史大人就行,于是督察院的案子开始越发的多,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发了过来,他不处理就是他的问题,人家还要告他。
他想要卸下这个职位,上面却不允许,上面觉得他做的不错,甚至希望他永远呆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当时他是举步维艰,外人看着光鲜,实则夜夜都睡不好觉,生怕什么时候上头的人觉得他无能,下面的人觉得他区别对待,两项相加,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没多久他祖母帮了他,守孝三年后,他的位置早有人做了,那人学着他微服私访,结果被人贿赂,自己落了马,也因为这人收贿赂,皇帝发现他给御史们的权力过大,所以一个个开始查家底,最后几乎全员都贪赃枉法包庇同僚,只有他没有,皇帝对他重重嘉奖,四十岁那年,送他入内阁,成为最年轻的进入内阁的大学士。
原本这是好事,可万事怎么可能一帆风顺,盛到极致,便要走下坡路。
先帝极为依仗他,什么都要他代为说话传话,他也要帮先帝说出先帝不敢说的话,办不敢办的人和事,可期望越高,他能力却还在远处,死命去满足,也做不到完美,先帝便渐渐又厌弃他。
当年他得罪过的官员们,瞅准了时机,立刻抱团栽赃污蔑他,硬是找到了漏洞,让他妻子收了贿赂,其实也就是一个庄子,本来以为没什么,结果那个庄子死了许多人,活下来的证人都说是他威逼利诱才抢走这个庄子的,总而言之,世上最黑的水,都泼在了他身上。
他据理力争,先帝对他早无耐心,挥了挥手,把他的事情交给监察院办。
他当年办别人,如今别人办他,成也监察院,败也监察院。
他甚至做了四年牢,后来学生替他翻案,十年前才被禹王翻案,看他年纪大,也不想用他,但为了安慰,便给了他一个县官,发配出长安了。
乔老说了许多,说道最后不过也只是想要告诉顾时惜一个道理:“人不能太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顾大人。”
这边顾媻在上课,另一边孟三公子到了郊外营地,找好友谢二送别,那谢二一出来,便到处找小亲戚,问:“欸?顾时惜那小子呢?他成天念叨想我,我看是半点儿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