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间康熙一行人就已经在江宁待了一个多月了,七月十五,弘晞也在此地庆贺了自己的生辰。
在种种明察暗访之下,待康熙将江南之地的情况彻底摸清楚后,也快到了皇家启程回京的日子。
这段时间对于曹寅而言,简直是难熬极了。
他像是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冰火两重天里,饭吃不香,觉睡不好。
眼看着炎炎盛夏,小太孙和十阿哥都被织造府的美味膳食给养的肉眼可见的胖了些,反倒是他这个“东道主”一日比一日消瘦,迎接圣驾前刚做的合身丝绸夏袍都肥大了一圈。
往日与织造府往来密切的官员和富商们瞧见曹寅这模样,嘴上担忧的劝慰着“曹大人是万岁爷的肱骨良臣办差时可一定要劳逸结合,保重身体呐”,心里则撇嘴腹诽道“要不说人家曹子清受宠呢?瞧这曹大人多会装,多会在万岁爷面前表现,在皇帝跟前侍奉还做出一副这般劳心劳神、憔悴消瘦的模样,皇上看了他的样子,能不念着他适逢圣驾用心良苦?细致又周到?切!装模作样!”
就连孙氏这个向来对长房关注少的人,都忍不住在曹寅夫妻俩清晨到正院给她请安时,蹙眉询问道:
“子清,你这些时日怎么气色看着越来越差了?莫不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听到嫡母为数不多的关心,曹寅抿唇摇头苦笑道:
“母亲,儿子无碍,只是最近苦夏,胃口变小了,吃什么都吃不下去,等到再过些日子,天气凉快些就好了。”那时万岁爷也回京了。
孙氏闻言点点头,这理由倒也能说得过去,她又看向坐在大儿子身旁的大儿媳出声吩咐道:
“李氏,待会儿你在我这儿取几枚人参养荣丸带回去给子清吃了,莫真的生出病了,他现在是一家之主,咱们阖府上下都指望着他呢。”
李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自己夫君那比鬼还难看的脸色,心中也担忧,她是枕边人,能不知道曹寅究竟有没有苦夏的毛病吗?知道曹寅心中有难事,多日下来,她也被感染的心中生了几分焦灼。
瞧着婆母端着养生茶低头喝,脸色红润,气色比她还好的模样,不由点点头应下了:
“行,儿媳记得了,多谢母亲。”
曹寅也跟着谢了孙氏。
“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谢不谢的。”
孙氏摆手笑道,心情极好。
夫妻俩又坐在圈椅上陪着老太太话聊了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没想到俩人刚走出正院的院门,远远就瞧见一个年轻太监朝着他们快步走来。
待人走近了,曹寅认出来这小太监似乎是跟在太孙殿下身旁伺候的,不由打起精神看着小太监笑着询问道:
“不知公公这般早来寻我,可是太孙殿下有何吩咐?”
小安子冲着夫妻俩微微俯了俯身,笑脸盈盈道:
“曹大人,不是太孙寻您,而是万岁爷念着
不日就要离开江宁了,想着这些时日一直在接待官员都没腾出时间来和您谈谈心,故而让梁总管来吩咐奴才给您传个话,今晚戌时末请您到清风亭观赏明月。”()
夫妻俩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话,双双愣住了,李氏先一步回过神来,眼睛极其亮,在她看来万岁爷能特意念着离开时寻自己夫君一同赏月,这是什么?这明明就是“老朋友”临别前的叙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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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曹寅在心中琢磨,万岁爷让太孙身边的奴才给他传话是否有什么深意,就看到他的嫡妻从袖子中掏出一把银瓜子递给小太监,欣喜道:
“劳烦小公公大清早的从别院里跑来一趟了,还请你回去后给梁总管复命,臣妇今晚会在清风亭备好蔬果美酒,吩咐仆人丫鬟们不去后花园打扰万岁爷同臣妇夫君赏月的。”
“多谢曹夫人。”
小安子笑呵呵地伸手接过银瓜子,冲着夫妻俩再度俯了俯身就转身离去了。
曹寅看着小安子的背影,太阳光打在小太监身上为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线,他莫名觉得小太监的背影看着有几分眼熟,还不等他抓住那抹灵光就听到身旁的李氏笑着道:
“夫君,我听别院里那些伺候太后娘娘的嬷嬷们说过,这小公公是太孙殿下的贴身太监,好像是梁总管的徒弟一手带出来的,这一举一动间都有梁总管的影子,说话笑盈盈的,亲切又不让人觉得冒犯,让人瞧着心里就亮堂堂的,想来多年后又是一个大总管啊。”
曹寅闻言又瞥了一眼小安子走远的背影,心中暗道,怪不得让他觉得眼熟呢,多年前,梁九功年轻时可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不知是不是处于那份对帝王不可言说的愧疚,他此刻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感觉。
由于惦记着戌时的赏月宴,曹寅一整个白日都心不在焉的。
待到入夜时分,他特意在织造府内沐浴一番,换上了一身青色的丝绸夏袍,戌时刚过就早早的穿过垂花门到别院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提前大半个时辰去赴宴就已经算早了,未想到刚进后花园就瞥见清风亭内,一个身穿月牙白常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亭子的栏杆旁,边轻轻摇晃着右手中的折扇,边抬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皎洁似银盘的明月。
那人远远背对着他,从骨子里浸透着满满的贵气,又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儒雅与风流,令人瞧见就知道这人必然是人中龙凤,不敢小觑。
曹寅一惊,忙沿着脚下的鹅卵石小道小跑上前,沿着几级台阶,走近亭内对着帝王俯身道:
“万岁爷赎罪,奴才来迟了。”
康熙闻声右手随意一甩,画着茂林修竹的漂亮折扇就被一把收了起来。
他转身将右手折扇拿在胸前,伸出左手将曹寅扶起来,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子清何罪之有?明明是朕看金团睡熟后闲来无事来早了。”
“今夜咱俩之间不论君臣,只是多年好友叙叙旧,不用拘谨坐吧。”
() 话音刚落,他就坐在了雕刻着海棠花与缠枝纹,表面铺着蜀锦坐垫的汉白玉石凳上,还扇动着手里的折扇,下巴轻抬示意曹寅快点坐。
曹寅不禁捏了捏手心,袍子轻掀,坐在了康熙对面,不过细看的话他只坐了半个石凳。
比起曹寅的紧张,康熙显得放松极了,摇扇的姿态都透露着几分慵懒。
二人中间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了美酒、糕点、鲜果。
亭子周围是一圈水池,里面数十条胖乎乎的锦鲤自由自在的游动着。
清风、明月、佳肴、故人,两个俊美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对面而坐,远远瞧着就像一幅水墨画。
康熙伸手刚准备拎起酒壶就看到曹寅先一步起身拿起酒壶给他面前的小酒盅倒了一杯清酒,又沉默不语地给他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嘴角微勾,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曹寅也抿着双唇,两只手捧着自己面前的酒盅仰脖喝尽。
两杯清酒下肚,曹寅的不自在感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
下一瞬他就听到帝王轻笑道:
“子清啊,以往朕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照旧能像年轻时一样拉十一力的桦皮弓、百米之外射到移动靶子的正中红心上,可此番来南巡瞧见你的孙子与你幼时相似的模样,倒是令朕不禁生出一种朕与你都老了的感觉啊。”
曹寅闻言不由瞧了一眼帝王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变得愈发沉重了。
他朝着康熙低声道:
“万岁爷,时人成婚生子早,您如今还没有五十岁呢,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呢。”
“唉,这话不对,老了就是老了”,康熙折扇轻摆又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悬在身侧的半空里连说带比划地笑道:
“朕还记得当年朕刚过完七岁生辰,三岁多的你就被顾问行领到朕面前,说你是皇玛嬷给朕挑的伴读,平日里陪朕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朕知晓你是孙嬷嬷的儿子时惊讶极了,看着矮矮的、小小的你,心里直打鼓,二哥的伴读都比他大几岁,你却比朕还小了四岁,也不知道读书时究竟是你照顾朕,还是朕照顾你呢。”
听到万岁爷回忆起了往昔,曹寅眼里也不由露出一抹怀念,他刚出襁褓就没了生母,年轻时他一直有些小自卑,出身包衣家族的他,在汉人眼里看来他是“满人”,在满人看来他是“汉人”,蒙古人眼里他“满汉皆不是”,如果他像旁的包衣奴才一样不通文墨、大字不认识一个就罢了,可偏偏他脑袋聪慧又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令他时常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定位生出迷茫。
如果不是一直被万岁爷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他心里涌起一股温热,也笑着叹息道:
“万岁爷您记得真清楚,奴才当时可不就和这圆桌差不多高吗?多亏您一直崇信奴才,才让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康熙笑着拎起酒壶给曹寅倒酒,吓得曹寅险些一激动从凳
子上跳起来,被康熙用右手里的折扇给按住了。()
“后来没想到你来朕身边没多久,汗阿玛就英年驾崩了,朕在慈宁宫里被皇玛嬷亲手换上一件明黄色的小龙袍,皇玛嬷蹲在朕面前边给朕整理着挂在脖子里的朝珠,边眼圈泛红地哽咽着对朕说道:哀家的玄烨生来就是要做大清的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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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朕知道皇玛嬷正悲痛,也不敢对她老人家吐露自己心底里那点对龙椅的怯意,你倒是有趣,微微仰着头对朕说朕当一辈子的皇帝,你就给朕当一辈子的伴读,直接把朕逗乐了,还是小梁子的梁九功都不由插嘴说,没人能给朕当一辈子伴读的,只有一辈子的臣子。”
想起当年那一幕,曹寅脸也不由红了,尴尬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康熙闲散的语气也变得陡然间有了几分冷硬:
“朕幼龄登基听皇玛嬷的话日日勤学苦读,希望能早一点儿长大亲政,入夜后还会把四大辅臣商量着批阅好的奏折拿回乾清宫里仔细钻研,就是想着能多点东西,生怕自己未来没有本事担负起这偌大的江山。”
想起当年小皇帝因为熬夜苦读吐出鲜血把自己和小梁子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去慈宁宫寻孝庄文皇后的模样,曹寅也不禁夸道:
“万岁爷聪慧又好学,一直都是明君。”
康熙抿了抿薄唇:“那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艰难,索尼年迈,鳌拜仗着‘满洲第一巴图鲁’的身份欺负朕年幼,气焰嚣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的旨意连乾清宫都出不去,苏克萨哈也有私心,遏必隆更是一根风往哪吹哪边倒的墙头草。”
“四大辅臣之间明争暗斗,当朕得知鳌拜那厮竟敢瞒着朕矫旨杀了苏克萨哈,气得与他当庭争辩,他竟然胆敢朝着朕公然亮拳头,索尼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都齐齐低下头不敢瞧,唯有你和梁九功一左一右的站在朕的龙椅面前冲上前呵斥鳌拜放肆,下一秒就被鳌拜一脚一个踹飞了。”
曹寅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那次朕是真的被吓着了,尤其是看到满朝文武的表现心都凉了,一下朝就急匆匆的让顾问行给你们俩喊太医,朕心脏砰砰砰直跳地跑到慈宁宫寻皇玛嬷,皇玛嬷只叹息一声让朕‘等’,而后就给朕定下了索尼的嫡长孙女作为皇后,索尼的病假才结束了,出府上朝直面和鳌拜硬刚,为朕又争取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时间。”
“朕从慈宁宫回来后,才听太医说,梁九功的右胳膊断了,你前胸的肋骨也被鳌拜踹断了两根。”
“原本昏迷不醒的你看到朕竟然睁开眼了,还小脸惨白的虚弱对朕说,你相信朕有一天一定会长成为雄才大略的英主把鳌拜那厮大卸八块的丢进北海御苑里喂鱼。”
“你迷迷糊糊说完这话就歪头昏睡过去,把朕吓哭了,忙让太医救你,以为你刚刚说的是遗言。”
曹寅眸子低垂,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泪光。
“从那时开始朕就知道鳌拜是断断留不住的,没过几日就给他说让他给朕寻一群布库少年陪朕玩耍。鳌拜哈哈笑着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