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月底了,村里开始给村民发放这个月的工钱。
工分加上月初卖粮食的钱,这个月,家家户户都能至少领十几块钱。再过一个月就入冬了,正好用这笔钱置办些过冬的衣裳和被褥。
“你上哪摘得杏啊?怪甜哩。”
陈寡妇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杏子递到嘴边,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溢得满口都是。数着大儿子刚送来的工钱,嘴角快要提到眉梢了。
夏瑶认真检查着兔子身上的皮毛,回道:“后头的山上,昨儿去后山逛了逛,见树上还挂着杏就摘了点。”
西南地区气候宜人,在幽深的山里总能找到各种生长茂盛的野果树。杏子一两个月前就过季了,可山里野杏树长得正好呢,哪怕没用肥料滋养,结出的果子也是又大又好。
陈寡妇吃到一半,倏地皱起了眉:“咦,咋有个这么老大的虫眼啊。”
夏瑶瞧了一眼,那“虫眼”长得对称还是正圆形的,中间还连着一排不太明显的凹痕。其实应该还有两个才对,只是陈寡妇没看到罢了。
这哪里是什么虫眼啊,分明是幺幺留下来的牙印。
这么满满一筐杏子夏瑶一个人得摘到什么时候啊?所以,里面其实有一大半都是金蛋和幺幺的功劳。
幺幺和金蛋好像对夏瑶有点误解。
自从那天夏瑶试着爬树摘柿子后,它们就以为夏瑶喜欢吃这些挂在树上的果子。上次带了几个野柿子还不够,这次又从隔壁隔壁的山头发现了一棵杏树。
别看幺幺怀着孕,上树摘果子的速度可一点不慢。它的嗅觉敏锐,摘得全是九分熟的果子,这样的果子不会太酸,果肉也没有开始腐烂,味道正好!
这样好的杏它自己就吃了两三个,剩下全是给夏瑶摘的。
夏瑶对它的好,幺幺心里有数,这隔三差五不是玩具就是窝窝头的,偶尔还端一锅肉汤,自己也该有点表示。
既然两脚兽喜欢吃树上的果果,那就喂她吃个够!
它咬得力度已经很轻了,可是果皮太薄,这才留下了四个孔状的牙印。
李招娣手里的杏是夏瑶挑得最大的一只,不过她没舍得吃,而是放在一旁,又从筐里拿了个有“虫眼”的:“这杏留一点晒晒,还能去城里多卖点钱。”
“杏干能换几个钱呀?现在日头也不比夏天,一晒就坏了。”
陈寡妇把嚼碎的杏肉吐到手里,给笼子里的兔子们也喂了一点。看到她那节俭持家的样子,不住地揶揄她道:“老姐姐,咱养这兔子等入冬了一卖,能换几十块呢,夏瑶天天放牛遛猪的,那一个月的工钱也跟我家老大一样多,你该学着享受享受了。”
李招娣端着刚择好的菜,撑着墙艰难地站起了身:“多攒个钱,留着以后享受也不迟。”
夏瑶赶忙扶着她,伸手替她揉了揉膝盖:“娘,要不咱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这腿疼了好几天,可别落下啥病了。”
一听去医
院,李招娣立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回甩了甩腿:“去啥医院啊,有钱没地方花了?我这就是累着了,一会让你刘叔给我包点药就成。”
这段时间整日忙着收稻子,她成天顶着太阳在地里一蹲就是一天,身子硬朗的夏瑶都累得够呛,更何况她已经年过半百了。
前几天她还只是起床的时候有点疼痛,这两天是连走路都费劲了。
把卷起的裤腿放下来后,李招娣为了让夏瑶放心,推开了她搀着自己的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不行,必须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夏瑶语气坚决道,“你要是不去,我就把医生叫家里来,到时候花得钱可就更多了。”
“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嘛!”
一听要多花钱,李招娣立马就妥协了。一边叹气,一边不情愿地小声嘟囔着:“城里的医生能好到哪去?说不定还没你刘叔治得好呢。”
看她们母女推来搡去的,陈寡妇笑得那叫一个开心:“看看你家夏瑶多疼你,又会挣钱又顾家,要我说啊,你家夏瑶可比咱村不少男娃都强!”
“害。”
李招娣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洒了蜜一样甜。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这还没到冬天呢,她这心里就已经是暖洋洋的了!
这满满一筐杏子吃不完也是浪费,进城带李招娣去医院看病时,正好捎带去集市上卖掉。
周中医院的人不多,刚拿到号就轮到了李招娣。
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后,给出了判断:“你这是急性关节炎,拖得时间有点久了啊。可以灸两针止止疼,等回去后吃点药、好好休息,缓上一个多月差不多就好了。”
“得多少钱啊?”李招娣忙不迭地问道。
正在低头写着药方的医生停了笔,抬眸瞧一眼李招娣那关切的表情,还有守在一旁的夏瑶。
懂了,又是一个被子女强迫带来治病的病人。
思索了片刻后,医生不急不缓地说:“这病现在治也就十几块就能缓过来,可要是拖着不治只会越来越疼,严重的话还可能影响到神经,到时候躺在床上站不起来,多少钱都治不了了。”
“十几块啊?!”
听到这个数字,李招娣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可听到不治的话会瘫在床上……家里少了人干活,又得要闺女成天照顾自己,哪岂不是要花得更多?
趁着李招娣心思摇摆之际,夏瑶稳住了她的肩膀,替她做了决定:“治,我们治!”
钱是王八○,花了还能赚!
不就十几块钱吗?哪里比得上娘的身体重要?!
让护士把李招娣带去治疗室后,夏瑶拿上单子去了收费处交钱。
“钱呢?怎么就带了这么点?”
“我们家凭什么要全垫?万一你们不给怎么办?”
“你要是不想赔也行,把那头熊猫熊抵给我们。”
……
医院里的人不多,几乎全都围聚在收费处前看热闹。女
人的嗓门穿透力极强,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夏瑶都听得一清二楚。
“许婶子?!”
挤到跟前,夏瑶看到了那大嗓门本尊。
她是许万才的亲娘,而许万才就是被公熊猫咬伤的那个倒霉蛋。
站在许婶子对面的人,正是上次在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碰到的女人。在她胸前挂着的银色小方牌上,夏瑶看到了她的名字:曹梅。
她们是为了许万才受伤报销的事吵起来的。
按照法律,被野生动物袭击的人会得到国家的赔偿,只是赔偿款需要层层审批才会落到他的手里。这段时间,许万才的医疗费只能暂时由自己垫付。
今天曹梅来不是以“国家”的名字给予赔偿,而是以“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名义给他带了一笔慰问金,结果许婶子以为她是想用二十块钱把他们家给打发了,这才气得她在收费处撒起了泼。
军队出身的曹梅不会说话,被许婶子气得脸通红,差点没忍住动了手,还好护士和医生们及时赶到,把事情说开后才作罢。
可许婶子那阴阳怪气的态度,让曹梅脸上的铁青久久不能褪去。
透过病房的窗户,夏瑶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许万才。他被熊猫咬得不轻,浑身裹着纱布像木乃伊一样,右手和左腿吊挂在支架上,依稀还能看到纱布上渗出的血……
陈寡妇说得不错,他真的只剩半条命了。
“我知道她生气,可总要讲讲道理吧?”曹梅不服气地埋怨道,担心吵到病房里的病人,她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又不是我们让熊猫熊去咬他的,凭什么要把气全撒在我们身上啊。”
攥着手里大家凑的二十块钱,曹梅忿忿地哼了一声,揣回到了自己口袋里。
好歹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不要拉倒!
夏瑶轻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许婶子也不是坏人,也是气昏头才会说那些话的,你别介意,我代她向你道个歉,成不?”
听夏瑶这么一说,曹梅的怒气瞬间消失了大半。
她需要被理解,换个角度想想,身为受害者家属,担心花的钱拿不回来的想法也需要被认同。村民赚得本来就不多,这医疗费真的要他们自己出,怕是要把家都折腾散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曹梅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我没事,不用道歉。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那头熊猫说不定要出点什么事呢。”
夏瑶从竹筐里拿出了一只杏递到了她手里:“对了,熊猫最近怎么样了?”
凑近鼻子前闻了下野杏的香气,曹梅回答说:“还算好吧,就是经常做点奇怪的动作,发出奇怪的声音。”
“奇怪?”夏瑶疑惑道。
“就类似于,嗯……这样?然后这样?”曹梅试着比划了两下后,索性放弃了,“我也说不上来,我之前没见过熊猫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就是看着那些动作挺奇怪的。”
老饲养员还没回来,这几天他们一直按照夏瑶说的,除了
送吃的喝的外没有轻易靠近它,所以他们也不懂这些奇怪的动作和声音意味着什么。
夏瑶思索了片刻,在脑海里自动把它代入到了各种小说里的形象。
校园小说里,它是追求女主不得的小流氓,因爱生恨,试图用烟头烫自己、教室外唱歌的方式吸引女主注意;
都市小说里,它是偏执非主流的小痞子,靠着飙车、酗酒宣泄着对女主角的爱……
唔,难不成它是因为上次闻到幺幺的气味,得了相思病?
为了避免它走上小流氓、小痞子的悲惨结局,夏瑶决定去开导它一下,“我能去看看它吗?”
她虽然不能说出“给你五百万,别纠缠我女儿”这样的话,但“给你两个杏,吃完忘了幺幺”这句话还是说得出口的。
熊猫嘛,心宽体胖、心粗胆大,还有什么是一口好吃的解决不了的呢?
……
李招娣做针灸治疗的时候,夏瑶跟着曹梅来到了动物园。
工作日来动物园的人少,很多园区都很冷清。趁着这个时候,饲养员和工作人员开始清理起了动物们日常活动的环境。
山市动物园里居住的动物种类不少,能收容超过五百种飞禽走兽,对于八十年代的动物园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规模了。
可惜动物园拿到的补助资金不多,没机会将园区翻新一遍,偌大的动物园随处可见“老旧”二字:室内场所的玻璃已经布满划痕,室内场所安装了多年的铁栅栏也生了铁锈,海洋动物的泳池掉了砖、百鸟园的笼子绑得铁丝,甚至空气中也有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可即便是住在这样破旧的环境中,动物们也在努力营业着,饱满的精神一点不比生活在野外差。
路过熊猫馆时,里面正有几个人清理着草坪上的“青团”,两只熊猫懒洋洋地躺在假山上,享受着太阳的温暖。
“动物园里只有两只熊猫吗?”夏瑶指着假山上的那两只熊猫问道。
两只熊猫一大一小,大的那只看着稍微壮一点,但是跟幺幺比起来还是小了一圈。
领地意识很强的熊猫能相安无事地倚靠在一起,大约是因为没成年,或者是有血缘关系吧。
曹梅:“对,原本动物园里一只熊猫都没有,这两只听说还是前年从山上带回来的。”
具体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只听说母熊是被偷猎者打死的,剩下一对刚断奶的双胞胎被林卫队一同送进了动物园。
“那个大一点的是哥哥,叫健健;小一点的是弟弟,叫康康,寓意是希望它们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曹梅向夏瑶介绍道。
说完,曹梅还叫了两声它们的名字:“健健!康康!”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仰躺在石头缝里的健健勉为其难地抬了下头,瞧了她一眼后,又闭上了眼。康康更是懒得动,晃了晃搭在树枝上的小粗腿,当作对她的回应。
“别总是睡觉,快起来活动活动,爬爬树、跑跑步什么的?”
健
健:……
康康:……
夏瑶:……
咳咳,曹梅是真的不懂熊猫的习性哎。
它们是熊猫,不是特种兵,不需要锻炼出一身的腱子肉。睡了吃、吃了睡,这样的生活就挺好的。
夏瑶从身后的竹筐里拿出了几个杏,从中间掰成两半把核取了出来,随后丢到了假山旁边的草地上。
曹梅惊讶道:“它们不是只吃竹子吗?杏也可以吃?”
“是啊,偶尔吃点水果可以补充多种微量元素。”
夏瑶重新背上竹筐,模仿幺幺的语调冲着假山叫了两声:“哎?哎哎?”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叫声,健健康康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铁栅栏外的两脚兽身上,小小的眼神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顺着夏瑶指的方向,它们看到了草地上的杏肉,橙黄的果肉挂着汁水,散发着酸酸甜甜的清香。
刚才还懒得动弹的兄弟俩当即来了精神,蹦蹦跳跳地从假山上跑了过来。路上,康康不小心绊了健健一下,失去重心的健健又顺势朝康康身上倒去,它们俩像是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稀里哗啦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嗯!嗯!”
“哎?嗷呜!”
凑在睡觉时它们那叫一个兄友弟恭、岁月静好,一看到有好吃的,瞬间就变了脸。
康康吃得慢,一半杏要细嚼慢咽分成好几口吃,这时候,飞快吃完两个的健健凑了过来,开始抢它手里没吃完的那一小瓣。
康康哪里打得过哥哥?看到健健过来,它立刻躺下飞起一脚想把它踢走,结果几年没洗的jiojio直接插到了健健的嘴里。
健健也不客气,“嗷”地一下就咬了下去,疼得康康哇哇大叫。
嚯,打得真凶哎!
不过打得再凶也不会伤到彼此,小粉拳打在身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它们的两个小耳朵呼扇呼扇地晃个不停。
得亏是两个没成年的小团子在菜鸡互啄啊,真要再长大一点,明天的动物界头条新闻怕就是“半颗杏引发的流血事件”了。
这样近距离地看健健康康吃东西,夏瑶的姨母心都快要化了!
果然,不管什么动物都是幼崽时期最可爱,声音奶里奶气、打架奶凶奶凶,甚至身上都还散发着淡淡的……
呃,它们多久没洗澡了?怎么一股子“青团”味儿啊!
一番打斗过后,可把康康给委屈坏了。它不仅眼睁睁看着健健把自己的杏吃了个干干净净,自己小jiojio还被它咬了一口。
不行!是可忍熊不可忍!
见健健意犹未尽地舔着爪子上残留的杏汁,康康二话不说,上去朝着它的脑瓜子就是一巴掌,随后扭头就逃!
“咚!”
拿一下打得结结实实,在栅栏外的夏瑶都听到声了。
健健被打懵了,等它反应过来时,康康早就跑出了十七八米远,气得它抬腿就追,
边跑边发出“咩咩”的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