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叶草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并且不厌其烦的问。
不会。
当然不会。
“无论什么时候吗。”小孩声音充满不确定。
也只有这时候,江叶草能察觉到他心里的丝丝不安,他肯定道:“是,无论任何时候。”
得到满意的答案,江宴才肯睡去。
江叶草有些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江宴没有再问了,似乎是他把种的月见草,摘了两朵给吵着要的江曜的时候。
那天,江宴在月亮升起,月见草绽放前,把圃里所有的小黄花都踩死了。
随后他将所有碎烂的草叶,连着土泥扔在了江曜身上,像是要把他活埋了。
“想要,都给你。”
江曜哇哇大哭,娘亲心疼拍着江曜身上的土泥,看了看江宴,最后什么都没说,爹爹倒是终于忍不住了,呵斥了几句,一旁侍从们眉头紧锁,看向江宴的表情充满了难以理解与厌恶。
江叶草不明白为何会变得这样,但他还是把江宴掩在了身后。
他近乎固执的护着江宴,尽管他知道,江宴这样做是不对的。
可他是江宴、他的弟
弟啊。
当初他以为爹娘都死了,要不是还有弟弟陪着,他怎么可能熬得过那段艰涩困苦的日子。
他应该早就像那位乞丐朋友一样,死在了雪天里。
那么冷的夜,乞丐朋友只能抱着冰凉的干草睡觉,而他怀里,永远有个小暖炉。
一起出门的时候,乞丐朋友总是茫然,漫无目的地捡拾着烂菜叶,既不想出来面对风雪,也不想回到冰冷的山洞,独自熬过漫漫长夜。
乞丐朋友没有归处,他不一样。
他有个弟弟,提着流萤灯在等他。
于他而言,那不是冰冷的山洞,是他和弟弟的家。
在那段漫无尽头,寻不到前路的黑暗日子,弟弟也是他的倚靠,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
那个所有人都畏惧的寒冷冬天,江叶草是不怕的,因为身边有个小太阳。
辗转反侧睡不着,江叶草看着江曜那呼呼大睡的脸,幽叹口气。
明天还是去哄哄弟弟吧。
江宴其实是最好哄的小孩,很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哄,招招手,那小脑袋就欢喜地凑过来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
江宴不再粘着他了,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也不再随意发脾气。
偶尔撞见江曜粘着他,不像以前,被抢了地盘的小狼崽般,火急火燎跑过来将人挤走,他只站在原地,隔着满庭白色的飘雪,安静地望着他们,脸上看不出悲喜。
他也不再需要他给他梳发了。
江宴自己扎了小辫子,尽管很丑,歪歪扭扭的,长短不一,甚至有些滑稽,但他不许任何人碰。
以前也是——
无论娘亲还是侍女,江宴都不许,只让他给他梳,不然就随意披着。
现在,也不许他碰了......
江叶草第一次从江宴脸上,看到了冷淡与疏离。
这对刚迈入少年阶段的江叶草,十分无措,他分不清弟弟是在闹脾气,还是终于后知后觉,知道世上不只有追随哥哥这一件事了,就像雏鹰展翅,要独自飞走了。
江叶草试着交流一二,但江宴想要避开他,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
因为江叶草每日有自己要忙的事,打坐修行、学堂听课、识草炼丹......空闲时间很少,而以前江宴不仅什么都要跟着,打坐都在一旁守着,休息时间,也要见缝插针,所以他几乎无时无刻,都看得到江宴的影子。
而一旦江宴想消失,白日他连对方半点影子都看不到,夜晚......江宴也早早地合了门。
上了锁。
江叶草站在门外,看见屋内一片昏暗。
江宴是很怕黑的,和他一起睡觉,床边都要点盏小灯,不然睡不着。
江叶草沉默的在窗台上放了一盏流萤小灯。
第二天再去看,冰天雪地里,被置在窗外一夜的萤虫,全部冻死了。
江叶草拎着死掉的流萤小灯,失落地走了。
室内,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隔着条细小的窗缝,望着他渐行渐远。
染血的指甲嵌入窗木,不过十岁的身影,脸上神情像是被困在牢笼里,挣扎了一夜的凶兽,瞧着那么狰狞可怖,又充满了绝望无助。
凶兽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一旦放出来,它会伤人的,不是吗。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小半年,在此期间,江宴精致的眉眼越来越淡漠,与此同时,他在某些方面表现出过人的天赋。
江叶草也是出类拔萃,但某些方面,都不及他,江叶草自是很高兴,甚至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江宴的头。
弟弟个子长高了些,但江宴退后了步,不让他碰。
冷风穿过江叶草的指缝,他修长的手指微蜷,半晌将手收了回来。
“哥哥,”身后传来稚气的嗓音,江叶草有时会恍惚,回过头,看到江曜眉眼弯弯的小脸。
江曜脸蛋越发有肉了,圆润润的,很有富态。
江宴在他这年纪,是最瘦弱的时候,因为脸上的婴儿肥没了,瘦骨嶙峋到有些可怜。
江叶草沉默地摸了摸江曜凑来的小脑袋,一道视线落在他手上,江叶草看去,江宴默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在他看不到的背面,江宴那张脸,表情嫉恨到近乎扭曲。
而就在这期间,小灵山发生了一件事。
有群黑衣人夜袭了小灵山,江宴察觉动静,一脚踹开门锁,跑了出去。
“哥哥!哥哥!”混乱中,他四处寻找着哥哥的身影,声音惊惶颤抖,“哥哥、哥.......”
声音顿住,江宴停下脚步,看到了噩梦般的一幕。
圆月下,一柄映着寒光的染血刀刃,在黑衣人手中,袭向了个素衣小少年的丹田。
江宴在那刻,脑海一片空白,心间的山茶花像是在燃烧般,一股无形的力量挣脱了枷锁,刹那涌去,穿过那黑衣人的身体,控制住那刀刃的方向,微微一转。
毫厘之间,刺入江叶草体内的刀刃,与灵核要害擦过。
与此同时,江叶草一剑刺死了黑衣人。
......运气还真好。
江叶草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身后吓得不住发抖的江曜,小脸惨白。
差点死掉了,还好有哥哥赶来。
他抱着哥哥后怕地哭起来,江叶草头晕目眩,忍着疼,刚想安慰几句,余光看到不远处的身影。
他愣了愣,看到背对着月光的江宴,小脸苍白如纸。
还是在意他的啊。
臭弟弟,还以为真的再也不理他了。
江叶草浅笑了笑,想安慰好像吓坏了的江宴,因为江宴脸色看起来太难看了点,可他还未开口,就晕了过去,视线的最后,是江宴那双红透的眼睛,里面染血似的瞳孔微微缩着。
再醒来,江叶草睁开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久违身影。
江宴睡着了。
他坐在
床边凳子上,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脑袋侧枕着手臂,发顶乌黑,纤长睫毛随着呼吸泛起轻微颤动,洒落了小片阴影。()
不仅睡着了,他还睡得很沉,像是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好觉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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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叶草端详片刻,视线落在江宴握着他的手上。
很冷。
不再像记忆中的暖和,弟弟的手指,像冰一般寒冷。
江叶草试图像过去江宴暖和他那般,但他指尖轻轻一动,江宴就警醒了。
江宴醒来没有松开,而是就着那姿势,像很久以前那样,小脸轻蹭了蹭他掌心,看起来乖顺极了。
“哥哥,你感觉怎么样。”
没有伤及要害,但短时间内下不了床了。
江叶草养伤期间,江曜被母亲带着来了一次,沮丧道:“对不起兄长,我不该贪玩跑出去的。”
要不是他,兄长也不会受伤。
江曜道歉的时候,江宴端着药碗坐在一旁,长睫低低垂落,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汤匙。
江叶草卧病在床的半个月,都是江宴照顾的,他像以前一样,再次寸步不离。
晚间,江宴也要上床一起睡觉。
江曜是不会再来凑热闹的。
小孩对新鲜东西的好奇,只维持的了那么一点时间,没多久就无聊了,而江叶草也不习惯夜里醒来,把小身体往怀里一捞,发现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江叶草看着身旁熟睡的面容,有点不解。
阿宴不也是小孩么。
他手指在弟弟光洁的额头碰了碰,怎么就不会无聊,永远不会厌烦似的。
无论如何,弟弟好像回来了。
江叶草心里欢喜,养伤的平静日子,江宴脸上日渐浓郁的笑和清亮的黑眸,甚至一度让他以为,回到了以前相依为命,最亲密无间的时候。
直到他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江宴亲手揭开了残忍的序章——
江曜死了。
是溺死在湖水里的。
被发现时,江叶草甚至无法替江宴开脱半句,因为江宴的手,还抓着江曜的头发,将那已经浸到发白的小脑袋,往水里按着。
看到他们的到来,那张俊丽稚气的小脸,没有丝毫害怕。
像是期待已久,给他们看战利品似的,江宴将江曜不到五岁的可怜尸体,扔在了脚边。
“来晚咯。”像个小恶魔似的,他翘起嘴角。
话中带笑,唇瓣血红。
江叶草脑海一片空白,犹如身处在噩梦中,他恍惚的几乎站不稳,耳边是娘亲抱着江曜伤心欲绝的哀嚎,眼前是江宴那陌生的神情中,充满恶意的笑。
爹爹双目赤红地拔出剑。
“铮”一声,惊醒了呆楞的他,也惊醒了哭嚎的娘亲。
“小叶,你让开——!”父亲怒喝。
江叶草看着迎面的剑刃,脸色苍白,却站在原地不肯动。
身后的人似乎想出来,却被他
() 反手死死抓着(),江叶草颤着唇⒋()_[()]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一字一顿道:“不.......我不让......”
他不能让开。
“小曜也是你弟弟!你疯了!”父亲失望怒吼。
江灵主手中的剑,其实也在颤抖,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十岁就能残忍淹死自己亲弟弟的恶魔留着!
他伸手想要将江叶草抓走。
“够了——”江夫人颤声。
她终究觉得当年亏欠两个小孩了,都是亲骨肉,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
江灵主的剑最终放下了。
无形的痛苦弥漫在湖边,不过江宴是没有半点痛苦的,或许是因为在过去,他独自一人,在痛苦中挣扎了太久太久。
如今,他前所未有的畅快。
江宴低垂眼帘,视线落在哥哥拉着他的手,又看向了死去的江曜,反复转换间,干涸许久的心田仿佛有甘霖淌过,像蜜一般甜。
真好,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他了。
讨厌的小鬼,早该消失了。
*
嬴辛在江宴无尽的恶意中,睁开了眼。
乌黑睫梢被根草叶轻拨了拨,有点痒,他侧过脸,对上床边朝岁等待许久的无聊神色。
“再不醒,我就要敲锣打鼓了。”
嬴辛沉默的坐起来,朝岁将草叶一收,见他神色,眼睛微妙地眯了起来,凑近问:“你不会是和江宴共情了吧。”
嬴辛哼一声,冷冷笑了。
怎么可能,他才不会像江宴一般怯懦,深夜把自己锁在屋里,独自与心间的黑茶花挣扎。
是他的话,早就弄死了惹他心烦的玩意。
倘若朝岁知道嬴辛在想什么,或许会郑重考虑,给他一点爱的教育,不过他哪里知道少年在最顶层,于是朝岁还在第一层的说:“无论何时,不能因嫉恨肆意杀戮,知道吗。”
嬴辛心间不以为然,但他沉默了瞬,还是说了句:“不是因为嫉恨。”
朝岁一愣:“什么。”
嬴辛黑眸看向他,淡声道:“他不是因为嫉恨杀了江曜,是因为害怕。”
若是因为嫉恨,早就下手了。
江曜是让江宴感受到了久违的恐惧,就像当年,他跪在满庙佛像前,无助抱住哥哥冰凉尸体时的恐惧。
黑衣人来袭的事,让他意识到了,江曜在哥哥心里,是能够以命相护的存在。
“以命”这两个字很可怕。
为了不让那份恐惧再次降临,他必须除掉让哥哥愿意“以命”相护的隐患。
他忍受了多一个人叫哥哥,忍受了哥哥身边的人不再是他,他说服了自己,不要伤害哥哥在意的人。
为此他强迫自己离得远远的,哪怕把门上锁,用铁链把自己拴住,也忍着不去找哥哥,他把掌心掐的全是血痕,狰狞得不成人样,甚至抄起匕首,无声划着手臂,深夜看着殷红的血淌下,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样独自熬过一夜又一夜。
他忍受了一切一切,退让了所有。
但江曜,触及了他最后的底线——哥哥的性命。
所以,他绝不会再允许对方活着。
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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