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从小有张精致的脸颊,无论内心多么狰狞,外表瞧着,都是乖良漂亮到有点可人,尤其是睡着的时候——
盖着被褥,像个恬静安分的小孩,老老实实躺在榻上,五官逐渐展开的小脸,透着白皙稚气。
没有任何声音的幽静夜间,落在他眉眼的烛光,都透着柔和,根本看不出一点之前的歇斯底里,疯狂模样。
这样的江宴,会让江叶草熟悉很多,他摸了摸小孩毫无血色的脸。
好凉......
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肉。
回到小灵山,长大了,个子也长高了,浑身肉却还是很少,分外清瘦。
江叶草视线落在江宴昏睡时,也紧紧握着的小拳头。
他掰开过,发现小孩以前总是被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变得坑坑洼洼,全是咬印,掌心更是惨不忍睹,布满反反复复被覆盖的掐痕。
他不知道江宴何时如此痛苦的,也无法想象,小孩原本玉藕似的手臂上,那些狰狞可怖的刀痕,是怎么出现的。
江叶草整日整日坐在床边,看着那张昏睡的小脸,怎么也想不通,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江宴,为何变成那副模样,为何如此痛苦......
“你是不是病了,”江叶草摸了摸江宴额头,低声喃喃。
江宴自是不会觉得自己有病,甚至在伤好后,当江父江母提出要带他去佛寺祈福时,露出他们有病的眼神。
他早不信神佛了。
倘若神佛有灵,愿普度众生,为何当年他就在他们脚下长跪祈求,满天诸佛却对他视而不见呢。
江宴讨厌寺庙,不想踏进去一步,可哥哥要去,要他陪他去。
好吧。
哥哥的话,他可以忍忍。
寺庙是座千年大寺,伽古寺——
去的那日,江宴被早早叫了起来,一踏入伽古寺的大门,眉头忍不住皱起。
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道,是他讨厌至极的,那高坐的佛像,更让他无比难受,仿佛回到了那日风雪冷庙中,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冷冷看着一脸虔诚跪拜的江夫人,片刻,又看向远处与住持交谈的江灵主和哥哥。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似是感受到他莫名的焦躁,江叶草在他发顶摸了摸,“再等等好么。”
哥哥好久没摸过他头了。
江宴眨了眨眼,异常乖巧道:“好。”
他和哥哥一起进了禅房,里面坐着个瞧着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和尚,与之对视一眼,江宴浑身不适。
哥哥安抚的拉着他,江宴脸色才好了些。
伽古寺有座高耸的普佛塔。
七千年前,修真界最德高望重的大法师,建了座佛塔,用来超度一位邪魔。
可惜,尚未实现便圆寂了,佛塔亦被毁坏。
伽古寺的普佛塔,便是依照那佛塔所建,此塔在修真界佛教众徒
心中的地位,如北斗一般。
那老和尚偷偷与哥哥说了什么,在门外无聊踢石子的江宴,不得而知,江叶草出来后说:“阿宴,你陪哥哥在这里清修好不好。”
江宴一刻也不想在这待。
但他看了看江叶草,抿唇道:“好。”
江叶草浅笑摸摸他的头,将一盏莲花灯放在他手里:“那在这等我,哥哥去收拾东西,很快回来。”
江宴想跟着一起回去,可是,哥哥的祈福灯要人看管。
不能熄。
他坐在奉灯堂外,一手护着灯不被风熄灭,眼巴巴望着大门处,从晌午等到黄昏,还没看到哥哥身影。
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呀。
他有些不安。
“阿宴,”母亲和老和尚又来了。
好烦呐。
从入佛寺,江宴心口翻涌的烦躁快压制不住了,他看向了老和尚。
老和尚眉头紧皱,低声与母亲说了什么,母亲脸色微变,稍作思忖走了过来。
“阿宴,我们去塔里等哥哥。”
江宴冷冷看着她:“为什么要去塔里。”
江夫人指向他手里的灯:“快到时间了,要把请来的祈福灯放在塔里,才能给哥哥祈福。”
江宴低头看着莲花灯,神色柔和了些。
虽然他是不信神佛的,但这是哥哥的祈福灯,假如不按规矩来,神佛要是小心眼,对哥哥不利可不行。
天快黑了,风声渐起,夜里的普佛塔灯火昏暗。
塔内压抑极了,抬头是满天诸佛,一座座庄严的佛像垂眸凝视,仿佛审判罪人一般。
江宴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口气,捧着灯来到最高的烛台上,烛台集满了灰尘,他用袖子擦了擦,将哥哥的莲花灯小心放在了上面。
完成了。
江宴嘴角微翘,回过头,看到了神色不安的母亲和手持佛珠,神色肃穆的老和尚。
塔门在他们身后紧闭,江宴嘴角笑意顿了顿。
“阿宴,”母亲温声,似乎想解释什么,“阿娘陪你在这,驱除魔性好不好。”
什么魔性。
江宴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大门,神色渐冷。
“哥哥呢。”
江夫人上前,紧紧握住江宴的手:“你不要怕,阿娘陪你一起。”
江宴仿佛听不到,一字一顿问:“哥、哥、呢、”
在他固执的询问中,江夫人眉头紧锁,解释道:“阿宴,你不能总赖着你哥哥,他......”
“我最后问一遍,”江宴冷声抽回自己的手,黑瞳阴沉的可怕。
“哥哥在哪,”
江夫人忍无可忍:“小叶不会来了!你在这跟娘亲安心清修,等压制了魔性,我们再一起出去......”
后面的话,江宴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不会来了?
可哥哥说过,很快
会回来的,让他在这等他,不是吗......
哥哥是丢下他,不要他了嘛......
不会的,哥哥不会这样对他。
江宴使劲摇了摇头,极力否认,可眼前一切渐渐变得光怪陆离。
周围的佛像像是在嘲笑他一般,咧着嘴角,悉心护了一下午的灯,也在嘲弄一般,摇曳着灯火嘻嘻哈哈。
“你闭嘴,”他指着眼前摇晃的女子身影,又看向了逼近的老和尚。
“别过来、都别过来——”
“江夫人,快退!他体内魔气太甚!”大师一声厉喝,手持法杖与佛珠,朝满脸戾气的江宴打去。
砰!
江宴被法力打得撞在烛台上。
之前被他放在最高处的莲花灯,在剧烈摇晃中,“咚”地落了下来,狠狠砸在他额头上。
江宴头发散开,吐了大口血倒在地上,被莲花灯砸的头破血流。
江夫人尖叫一声,红着眼就要冲过来,被大师死死拉住,“夫人不可心软,你看他周身的魔气!”
熄灭的灯盏咕噜噜滚到眼前,快被打死的江宴,望着灭掉的莲花灯,又看向了窗塔外完全暗下的天穹。
哥哥很快回来。
哥哥,很快是多快。
天黑之前。
江宴攥紧手,眼睛渐渐红了,额头鲜血淌过他长长的睫毛,将他眼底染的一片血红。
天已经黑了,哥哥......
江宴眼里闪动着的清醒与哀伤,都随着外界彻底消失的天光一点点烬灭,到最后,终于只剩冰冷的恨意,和嘴角癫狂的笑。
骗子.......
帮凶都该死。
*
小灵山。
行囊落在脚边,一个小少年惊慌失措地捶打着牢固的结界。
“爹爹、娘亲!你们快让我出去!!”
“我们说好的,爹!!娘!!!”
从天亮喊到天黑,声音叫到嘶哑,没人理他。
而当夜,冲天的火光自普佛塔燃烧起来,阴冷的紫色火焰,照亮了修真界半边天。
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清冷的月亮,都被伽古寺那夜流出的血,染成了红色,挂在天边犹如血月一般。
江叶草喘着气终于赶到时,伽古侍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抑或说是,地狱。
血红的月亮下,地面遍布的妖藤,将一具具尸体垂吊起来,风中晃动。
江宴孤身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盏碎裂的祈福灯。
听到动静,他抬起染了半边鲜血的小脸,眼神淡漠,嘴角麻木地微翘了翘,叹息似的道:“哥哥啊,你终于舍得来了。”
江叶草呆呆望着尸体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无声张了张嘴,他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地。
后方,赶来的人群望着这人间惨象,难以置信地惊呼悲嚎,齐齐
望向台阶上的披发小孩,仿佛在看世间最可怕的邪魔。
伽古侍乃当今享有盛誉的古寺,
其内的普佛塔,更是佛徒心中的圣塔,一召噩耗传来,天下佛门大怒。
一轮圆月渐渐升起,月亮如潮水涌入寂静的古寺,大火过后,半空飘落的灰烬,如同下起了细雪。
冰凉如水的月光中,一个小孩被绑在高大的朱红柱子上,四周铺满了施有法咒的降魔木。
数十位神色肃穆的僧人,盘膝坐在八方,敲着木鱼,口念佛咒七天七夜。
这里像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献祭,告慰曾经死去的无辜亡灵。
江宴脸上的戾气已经褪去,他左右垂垂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的降魔木。
要被烧死了......
尸体都没有,看来没有让哥哥殓尸的福气了,不过就算有全尸,哥哥大概也不愿意。
好几日了,哥哥甚至不愿意来看他最后一眼。
死到临头的江宴,睫毛轻轻煽动,还是有点难过。
“你可知错,”底下僧人掷声。
江宴眼里的一点脆弱散去,用沙哑的嗓音冷冷道:“我没错,秃驴。”
“冥顽不灵。”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大雨沙沙落了下来,燃烧的降魔木却未受到半点影响,蹿起的火焰顺着圆柱攀升,在江宴脚底燃烧,带着灼热的气息。
很烫。
烫的好疼。
江宴却无暇顾及,他眨了眨眼,视线透过浓烟四处张望,试图从叫好的人群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片刻,他有点失望地低下头,看着缠绕而来的层层火焰。
不认错,哥哥连最后一眼都不来看他吗。
可他没错啊。
江宴倔犟的绷着小脸,火光照亮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全世界都在燃烧。
他要被火焰吞没了。
还是有点怕的......
江宴缩了缩脑袋,到最后一刻,才感觉到一点对死亡本能的恐惧,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自然流露出一丝可怜无助。
像只被遗弃的小狗,要被打死了。
“哥哥,”他有点怕的嘀咕了声。
很久以前,没了哥哥和流萤灯相伴,第一次独自趟夜路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路叫着哥哥的。
叫哥哥的时候,感觉哥哥就在身边,就不怕了。
江宴小声嘀咕,竭力安抚着自己,这时他那低垂的脑袋,好似被人用手按了按,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哑声音。
“叫哥哥也没用了。”
江宴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左右张望果然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下一刻,沦为废墟的古寺,地面倏然冒出许多灵草植株,像是重新焕发出生机一般,郁郁葱葱。
燃烧的降魔木上,生出的诸多草叶,将火焰完全包裹起来。
众人惊愕的望着天降神迹般的一幕,待回过
神,才发现柱子上的小邪魔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株草叶,在月下轻摇。
荒芜的郊野间,一个青稚清瘦的少年身影背着江宴,四处逃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佛修。
江宴沾着烟灰的小脸,脏兮兮的,他表情有点呆,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哥哥,”他不确定的唤了声。
江叶草红着眼眶,鼻尖轻耸:“安静点,忘了逃跑的时候不能说话吗。”
对,说话会被发现。
江宴将脑袋往江叶草颈间埋了埋,乖乖闭上嘴。
这是哥哥很早以前就告诉他的。
因为他们以前经常被驱赶,逃窜,总有人欺负他们两个小孩。
他们渐渐就变得很会逃,准确点讲,是哥哥变得很会带着他逃,而这过程中,他只要乖乖不出声就好了。
江宴两只细瘦的手臂,无声地环住江叶草脖颈。
真好。
原来哥哥没有丢下他啊。
江叶草感受到后颈微微湿润,灵力几乎耗尽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下唇咬的血红,将小孩背紧了些,继续在黑夜里,带着仅剩的弟弟拼命逃窜。
就像回到了多年前。
不同的是,他们都长大了些,而江宴这次闯的祸实在太大了。
一路逃亡,佛门都知道有个叫江宴的小魔头,罪不容诛,有佛门的地方,他们都不能靠近。
偏远村落也要小心,不知何时就会蹿出一个见过江宴画像的村民,给自己立一功德。
江叶草只有带着江宴,行走在无人的荒野深山里。
荒野中,流萤虫倒是随处可见,江宴已经不是眼巴巴等着哥哥做灯的小孩了,他自己做了一盏流萤小灯,递给了江叶草。
好些天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杀了爹爹娘亲,还杀了那么多人。
“哥哥不生我的气么。”
野外的夜空繁星点点,星辰璀璨,两人蹲坐在湿地石头上,四周是高高的芦苇,形成天然壁障。
风一吹过,苇絮飘飞。
“哥哥真的不怪我吗。”江宴歪着头,说这话时紧紧盯着身旁的少年,神情惴惴不安。
江叶草指尖拨了拨流萤小灯,看了眼他:“你觉得自己有错吗。”
江宴不说话了,黑眸定定望着他。
江叶草默了瞬,没有责备,只温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江宴柔软的发顶:“不怪你。”
江宴微微睁大眼:“真的吗。”
江叶草眉眼微弯:“嗯。”
他不会再怪江宴了。
他知道,弟弟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生病了,要怪只能怪他没有提早发现,等到江宴病到无可救药,病到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他的疏忽,不是吗。
江叶草放下流萤小灯,摸出伤药:“把手伸过来。”
江宴犹豫了瞬,握紧的小手探了过去。
果然,昨日才敷药愈合的掌心,又被指甲掐的血肉模糊。
“对不起哥哥,”江宴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的。”
以前需要遏制心间暴戾情绪,总要找到发泄口,久而久之,他手指轻碰掌心就忍不住掐进去了。
他昨日才答应了哥哥,不掐的,可是......习惯了。
江叶草无声抿了抿唇,将伤药又一次敷了上去,在江宴血痕交错的掌心握了握,“那这样,以后忍不住蜷起来的时候,就来握哥哥的手,这样你的手指就会展开了。”
江宴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反握住江叶草的手。
五指收拢,江宴眼里闪烁的微光渐渐亮起,就像走在悬崖边,突然抓住了牢固的树根,再也不用担心随时会坠下去般。
江宴小脸露出惊喜之色,江叶草轻笑摸了摸他的头。
到了晚上,野外虫鸣在不知名的角落,拉着小夜曲。
江宴靠着江叶草睡着了,偶尔一脚踩空般惊醒过来,惊惶无比地睁开眼,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揉揉脑袋。
“没事,哥哥在。”
像做梦一样,江宴还是不可置信。
可是哥哥真的就在身边,活生生的,也不对他生气,就像很久以前那般,眼里只有他,其余什么都没有他重要。
江宴腮帮微鼓,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下,依偎地往哥哥怀里钻了钻。
真好。
那些人早该死了。
江叶草抱着身体发冷的小孩,将那睡梦中,不安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撬开,覆去温热的手掌。
寂静的夜林里,江叶草下颌在江宴发间轻蹭了蹭,灰暗的眸光不知看向何处。
他其实不太敢闭眼,一方面,逃跑的时候不能放松警惕,另一方面,他怕闭眼就会看到爹娘死不瞑目的面孔,看到江曜在湖水里泡到发白的小脸,还有那些悬吊在妖藤上的无辜僧人游客......
可是他答应过江宴,不会丢下他。
这个承诺,他总要守住。
他曾经指着江宴手臂上的一条条伤痕,挨个问过,江宴倒是记得清楚,只是说起来有点犹豫。
“这个是哥哥把月见草给江曜的时候割的,已经很浅了。”
“一两朵也不可以吗。”江叶草不明白。
“不可以,”江宴小心地看了眼他,见他神色没有异常,才耷拉着脑袋小声,“哥哥给我种的,我一朵都不想让给别人。”
江叶草沉默半晌,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是哥哥不好,以后不会了。”
“这条呢,为什么划得这么深,”
江宴默了默,闷声道:“哥哥给他梳发,扎和我一样的辫子......我不喜欢。”
江叶草记起来了,也是那次之后,江宴开始远离他了。
“这么讨厌吗。”他只知道江宴有不喜欢与别人一样的习惯,没想过,只是一样的发饰,会让小孩那么在意。
江宴微
微颔首:“因为哥哥以前,只给我梳的。”
江叶草沉默,许久低“嗯”了声,将人捞到怀里:“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
他知道江宴会在意,可没想过,小孩会在意到这种程度,在意到无处发泄的时候只能自己伤害自己。
“哥哥没有不好,”江宴低声。
他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是无理取闹,因为从一开始,当他搬着小板凳,闹着要跟着哥哥去学堂的时候,小灵山很多人,包括爹娘,就说他无理取闹了。
明明在以前很正常的事,到了小灵山,总有人制止他,让他不要随时缠着哥哥。
可他在这世上只有哥哥啊。
他不紧紧跟着,走丢了怎么办。
他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凭什么那些人,想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放弃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不要。
死都不要。
*
佛门中人十分执着,直到第三年,再也没有那两个小孩任何消息,才渐渐偃旗息鼓。
说不定,早就死了呢。
而长成期的小孩,一天一个样,江宴介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精致五官,漂亮之余,褪去了小孩的稚气,多了抹少年人的锋利,轮廓更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