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堂溪涧大婚那日,祝卿梧终究还是没有去。
帝后大婚的仪式极为繁琐,从临轩命使,纳采,问名、到告期,奉迎,前后足足忙碌了二十余日。
奉迎的前一天,皇宫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宫中前三殿、后三宫都用绸带搭起彩架,大红双喜字、吉祥语图案抬头可见。宫中所有的御道上都铺满了正红色的地毯。①
从纳兰府到宫中的那条路的两侧设了大红色的路灯和各色彩灯。连宫中的宫女太监都换上了亮色的衣服,喜气散遍了整座皇城。②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喜事。
只有祝卿梧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太监服,怀里抱着一坛酒,如同游魂一般行走在宫中。
宫墙是红色的,御道上的地毯是红色的,两侧的宫灯也是红的。
只有他像是不小心落入其中的一点墨,显得如此突兀。
明明已经离前殿那么远,可是祝卿梧似乎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前殿传来的乐声。
祝卿梧驻足听了片刻,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大概是抱着一坛酒的缘故,今日的观星台格外难爬。
因此祝卿梧爬了许久才到顶。
这是他前几日寻找到的好地方,观星台上的视野开阔,一低头便能看见前殿的风景。
夕阳一点点落下,皇宫内外的灯笼一起亮起,从前殿一直绵延到宫外的纳兰府,浩浩荡荡,如同一条长龙。
他知道此时堂溪涧正穿着冠冕坐于殿上,而使臣正在纳兰家迎接未来的皇后入宫。
很快他们会行合卺礼,行朝见礼,行庆贺礼,直至大婚礼成。
想到这儿,祝卿梧笑吟吟地坐在了观星台半人宽的护墙上,打开了身旁的酒。
大喜的日子,合该以酒相庆。
观星台太高,身侧不时就会有风吹过,好在已是初春,因此并不觉得冷。
暖风徐徐,舒服得让人想要闭上眼睛,这风实在太温柔,有点像很多年前醉酒时堂溪涧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吻。
明明是如此意味不明的东西,却偏偏让他心动。
思及此,祝卿梧不禁觉得可笑,他明明活了这么多年,却被一个少年拿捏在了手里,一步步沦落至今。
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祝卿梧想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错了?他也分不清。
想不清就不想,反正已经事到如今,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祝卿梧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头脑很乱,思绪像是野马一样随意奔腾。
一会儿想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留在离桧宫,一会儿想他就应该早早死在那场车祸里,不该穿越什么时空。
果然世上哪有重生这种好事,这白捡的八年时光他没一日过得开心。
但似乎从前还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开心。
怪不得从前神仙犯错便要被流放人间,原来人间就是地
狱。
不远处隆重而庄严的乐声响起,祝卿梧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还是能隐约看见,是奉迎的车队将皇后迎进了宫中。
祝卿梧笑盈盈地看着不远处盛大的仪式,捧起怀中的酒遥遥相敬。
就当提前祝他们礼成。
坛中的酒越来越难喝,但祝卿梧还是逼自己喝了下去。
他今天去酒库挑了许久,这已经是他挑出来最好喝的酒。
这酒也不知是用什么酿的,辛辣刺鼻,喝的他直咳嗽。
不过毕竟是堂溪涧的藏酒,祝卿梧还是勉强替它找了个理由。
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这咳嗽怎么也怪不到酒。
是啊,他的身体似乎确实越来越差了。
祝卿梧托腮想道,从前只是体寒体虚,如今连每日睁眼都费劲。
只是这些年他生了太多的病,因此也不知道究竟该怪到哪一场病的头上去。
思及此,祝卿梧又想到了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
似乎一切的孽缘都是从那时起,如果不是他想逃,后来也不会被分到离桧宫去。
不被分到离桧宫就不会被针对,也就不会夏日被罚跪,冬日被冻病。
在离桧宫的八年他生过很多次的病,受过很多次的伤。
以至于后来久病成医,有时还能自己给自己抓几副药来看看病。
他还记得有一年冬日内务府又“忘了”离桧宫的炭火。
祝卿梧来了脾气半夜去偷,结果却被发现。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直接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让他站在雪地里。
最后还是玉珠给堂溪涧送了消息才将他救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堂溪涧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给他。
但祝卿梧还是冷得浑身打颤,哪怕灌了姜汤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那几日堂溪涧日日下学都在他房间做功课。
祝卿梧看他冻得手指通红,几乎拿不住笔,本想劝他别写了。
然而堂溪涧却突然背对着他说道:“终有一日……”
“什么?”祝卿梧没听清。
堂溪涧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写着功课,没再说下去。
但今日再刚起来,祝卿梧觉得他当时应该想说的是“终有一日,我们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
或是“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还是“终有一日,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
不,应该不是最后一句。
毕竟如今伤自己最深的也就是他了。
祝卿梧笑着收起思绪,他也不明白事到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所有人都在不断向前,只有他停在原地。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将他抛弃在那棵梧桐树下时,他就注定总是比别人晚上一步。
他被困
在那棵梧桐树下的三日,余生用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去。
可是如今想来,祝卿梧也没有恨过她。
他知道母亲一个人拉扯他的不易,在继父面前的为难,放弃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他一向体谅别人。
就像如今他依旧体谅堂溪涧。
他这样糟糕的开局,如今登上皇位属实不易。
那个位置一路荆棘,他必须比别人更狠戾。
他会娶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子,稳固江山,为他带来助力。
而这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小太监而已。
从前在离桧宫时他们相依相伴,而今堂溪涧坐拥江山,也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不对,是自己不需要他了。
没错,祝卿梧靠着旁边的墙,笑呵呵地喝了口酒,“堂溪涧,是我不要你了。”
这句话说完,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突然累极,要用力抱住怀中的酒才没有让它掉下去。
祝卿梧抬起头,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
靛蓝色的天空上布满了星星,一片一片满满登登,像是碎钻落满了天空。
这是他在二十一世纪很难看到的夜景,因此刚来时他总喜欢看星星。
那时的玉珠还有些不解地问他,“星星有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