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情况好转,林郎中叮嘱魏大用凉水擦拭手脸的动作不能停,自己洋洋洒洒开了整张纸的方子,写到兴起,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青瓷猫儿盆,当做镇纸压在方子上,咚地一声闷响。
叶扶琉眼皮子一跳,拢起猫儿盆就走。
价值五十金的上好宫廷瓷器,别被个不识货的棒槌给磕坏了。
猫儿盆被清洗得干净,通身青色温润无芒,发散着盈盈柔光。她把猫儿盆反过来查验底部,还好没磕出个豁口。
等等,怎么有个刻字?
之前猫儿盆脏的看不清,如今洗净了,盆底刻痕才清楚显影在面前。明显不是新刻的,笔迹稚嫩,或许是上一代的小主人留下的记号。
是个没有刻完的字。
左边木字旁,右上一横。
接着往下写,能写出的字可太多了。横,槽,杆,杠……?
叶扶琉琢磨了一通,索性抛去脑后,找了处不容易磕碰的长案把猫儿盆安置好。
短短片刻功夫,鼻尖又渗出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木楼上闷热,人多,还没地方落脚。唯一的一把椅子被写方子的林郎中坐着。
叶扶琉热出满身满背的细汗,人也不讲究了,直接往竹榻边的扶手上坐,喃喃道,“我就说魏郎君身边缺东西,他非跟我说他不缺。瞧瞧,他这儿缺的东西多了去了。”
“缺什么?”
身边突然有人轻声接口。
声线沉哑而中气不足,绝不是魏大和秦陇,叶扶琉循声往下瞅,哟,榻上躺的病郎君醒了。
一个坐在竹榻扶手边,一个躺在竹榻上,从下往上地望女郎,怎么看都不是个规矩姿势,魏桓只睁眼瞬间,又重新闭了眼。
“郎君醒了!”魏大扑过来把人搀扶起身,又拿蒲扇在旁边一阵猛扇风。
“风小点风小点。”林郎中从角落里喊,“虽然中了暑,但病人觉得身上冷。”
魏大用湿布巾仔细擦洗郎君的脸和手,降低身体温度,蒲扇徐徐地扇风。叶扶琉塞了半杯温茶过去,起身走到长书案边,也拿帕子沾水擦拭自己的脸和手。
魏桓至今闭着眼,浓黑的眉湿漉漉地沾了水珠,手里握着叶扶琉塞过来的黑釉兔毫茶盏,衬得手背肤色极白。
然而,病中特有的羸弱易折的感觉,眼睛睁开的瞬间便消散了。
浓黑幽深的眸光缓缓扫过周围众人,盯了眼角落里的秃脑壳郎中,最后落在叶扶琉身上。他以眼神询问魏大,魏大低声告知刚才的情形。
叶家小娘子情急之下带着全家丁口过府救人,爬梯子翻过来的,动作贼快!对了,还带来上回那位林郎中,倒不全然是庸医,或许可以试一试他的药方。
魏桓不置可否地听完,目光转向叶扶琉方向,问的还是那句:“缺什么?”
叶扶琉摇着衣袖猛扇风:“都热到中暑了,还问我缺什么。你这木楼上缺个装冰块的冰鉴[1]啊,魏三郎君。”
魏桓:“不是缺椅子?”
哟!叶扶琉耳朵一动,精神头立刻来了。魏郎君不愧是山匪当家的出身,讲道义!她今天帮了忙,人家投桃报李,主动送生意上门了!
“椅子——当然更缺了。”叶扶琉张口就来,“看看我们这儿多少个人,全站着。魏郎君,你这木楼的摆设太独了,桌椅茶几长案竹榻全是单张。好歹再添一把紫檀木椅子,凑个双。”
木楼太过闷热,魏大过来搀扶主人下楼,“郎君,去书房罢,阴凉。仆去把今天份的药端来。”
“不急。”魏桓慢慢下楼,“药等下再喝。你先送百两金过去隔壁,和叶小娘子定两笔生意。定做一个夏日用的冰鉴,一把木椅。”
百两足金,在哪里都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了,魏大惊得没话,半晌才问,“郎君什么要求?我听叶小娘子自己提的,用紫檀木的料子凑一对檀木椅。冰鉴的木料要不要也用紫檀木?式样上……”
“没要求。”魏桓淡淡道,“百两金先送去。只要隔壁送来一个冰鉴,一把木椅,交易就算达成。”
魏大哑口无言,脑袋里突然灵光闪过,终于反应过来。好家伙,这是做生意么?这分明是接着做生意的幌子送钱哪!
魏家自己的钱,魏家主人爱往哪里送,便往哪里送。
魏大哑口无声地扶着郎君下了木楼。
接近晌午了,户外日光灼烈,木梯声响不断,楼上几人陆陆
续续下楼。
一阵响亮的拍门声就在这时从前院传入众人耳朵。
“魏家有没有人在!我家主人自江宁府远道而来,这次带了拜帖礼单登门,两位江宁府名医就在门外,诚意求见魏三郎君!”
“开门,开门!”
叶扶琉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表弟又来了?一天登门仨回,来得可够勤快的。”
素秋有顾虑,“不认识的外男,咱们要不要避让片刻,等魏家把人迎进来了再走?”
叶扶琉:“魏家会把这位表弟迎进来?”
是个好问题。两人出门的脚步放慢,看魏家主仆的动静。
魏大天亮时才挥舞木棒把人赶走,记忆犹新,恼火道,“又是他们。清晨害得郎君不得安睡,他们还有脸再来!郎君去书房坐,我去把他们赶走。”
魏桓自然也听到了喊门声。
清晨才挨了一顿乱棒,午后又卷土重来。他从未见过祁家这位世子表弟,但在京城时依稀听过几句,信国公老来得子,宠溺得很,祁世子在江宁城里行事张扬,不像是忍气吞声的性情。
从未见面的陌路表亲,情谊自然是半点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谁授意他来?
“既然带了拜帖登门,远来是客。”魏桓吩咐下去,“你先送叶小娘子出去。叫门外几人等着。若他们肯守规矩,放进来无妨。”
“是。”
——
叶扶琉跟在魏大身后,溜溜达达往外走,边走边闲聊,“你们家似乎不怎么待见门外这位表弟啊。”
魏大哼了声,“说是表兄弟,多年不来往了。自从老夫人过世,我家郎君和江宁府祁氏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这次祁家人突然登门,打的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原来贵表弟姓齐。”叶扶琉点点头,“江宁府齐氏……”
等等。这五个字从舌尖转了一圈,怎么觉得有点怪。
江宁府齐氏。
江宁府……祁氏??
江南繁华,江宁府城容纳人口数十万,叶扶琉觉得不至于那么巧。她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贵宅表弟的齐,可是战国七雄,‘燕赵楚齐’的那个齐?”
魏大摇头:“不是齐整的齐。是祁连山的那个祁。”
叶扶琉脚下瞬间一个急停。祁姓可不多见。
“该不会是——江宁四大姓的那个祁?”
“哎,叶小娘子知道?”魏大诧异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奇怪。生意人消息灵通,江宁府祁氏是江南地界出名的高门大户,说不定祁氏和叶小娘子做过绢帛生意呢。
“正是江宁四大姓之一的那个祁。”
已经走到了前院,前方绕过影壁就是大门,叶扶琉不肯往前走了。
江宁四大姓,说得是江宁府四户出名的勋贵门第。江宁四大姓之一的‘祁’,可不正是信国公府的那个祁?
信国公府里姓祁的可不少,嫡出庶出的郎君加起来十来个,谁知
门外杵着的是哪根葱。
她换个法子从魏大嘴里套话。
“不瞒你说,叶家和江宁祁氏做过生意,认得几位祁家子弟。门外喊门的那位贵表弟,不知是祁家哪位郎君,我认识不认识。”
门外的拍门声急促,正主儿忍耐不住,开始亲自喊门了。
“江宁府祁棠,登门拜访!”
少年郎的高喊声里带着明晃晃的委屈和愤怒,“这回是白日登门,正经带了拜帖,拉来重礼,江宁府请来的两位名医就在门外。祁棠诚心诚意求见魏三表兄,为何魏家还是闭门不见?”
“祁棠请见魏三表兄。”
“魏家有人在吗!”
“外头这位是祁氏的长房嫡子,不插手族中庶务,叶小娘子做布帛生意应该不会见过他。”
魏大匆匆解释罢,拉开了门,抱胸对外道,“别喊了。莫吵着郎君清净。”
魏家大门打开的前一瞬间,叶扶琉听清楚访客名姓来历,掉头就往魏家后院走。
江宁四大姓,祁氏的长房嫡子,祁棠。
——不就是被她拆光宅子、气成了大河豚的祁世子吗。
魏家大门打开的同个瞬间,林郎中看清楚门外锦袍少年郎的脸,倒抽一口凉气,掉头也往魏家后院奔。
叶扶琉本来走得飞快,见林郎中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拔腿狂奔,脚步反而慢下来了。“林郎中你跑什么?”
林郎中颤声道,“我和外头那个有仇!他、他无缘无故当街暴打我,我见不得他!”
“哦!”叶扶琉恍然,清澈透亮的圆眼乌溜溜转了一圈。
那边林郎中也觉得纳闷,“叶小娘子你、你又跑什么?”
叶扶琉语重心长:“我啊,和外头那位倒是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但我心肠软,见不得你挨打啊,林郎中!我送你去后院躲一躲。”
林郎中感动地热泪盈眶,“叶小娘子果然是好人呐!”
两人拔脚飞奔,瞬间消失在内院门后。
“娘子去哪里?”“主家?”素秋和秦陇懵了一瞬,转过身来追。
魏大那边开门准备送客,一回头,也懵了。
身后四个大活人呢,怎么开个门的功夫,都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