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五口镇到江县衙门有半日的行程,骑马一个时辰准到。他原以为当天就能来回,没想到卢知县人不在县衙。江南秋高气爽天,卢知县雅兴大发,不知去了何处踏青远游。
沈璃到处打听,绕着江县周边寻摸了两三日,终于把骑着小青驴摇头晃脑吟诗的卢知县给当面堵在一片临水竹林里。
好一番游说,说到“祁世子微服暗访五口镇,暗查本地税银缴交情况”……卢知县神色大变,立刻同意跟随他来五口镇一趟。
今年江县的赋税没收足,卢知县又狠不下手压榨县里百姓,改而寻本地富裕商户募捐,就是想悄无声息把赋税给补足了。
谁料到上头突然来了个监察税银的祁世子!
人还是暗访,谁知道被他暗访出什么名堂来?会不会有不服气的富商暗中跑去喊冤?必须得当面迎接,把人给迎去县衙,放在眼皮子底下供着啊!
沈璃轻轻松松把卢知县给请来了。
路上还不忘记给魏家一刀。
“县尊发起的募捐盛事,草民等欣然参与。但草民近日清点目录,居然漏了五口镇的富户魏家。县尊不知,草民商号只是生意铺得大,名声响罢了。真正的江县第一富户,还是要数闷声不响的魏家。”
随即绘声绘色描述起魏家出手就是一块足金饼的豪阔气派,“草民等望尘莫及。”
卢知县惊得出不了声。
都说江南巨贾豪阔,他想不到能有如此豪阔。一斤足金饼,十六两金,折合将近两百贯钱……满库仓都是金饼,随随便便扔一块出去,这家底得多豪横!
他这七品知县每月的俸禄才十五贯!十五贯!
卢知县是彻底记住五口镇魏家了。
那边卢知县准备迎接事宜,这边沈家账房扯着沈璃哭诉,“大当家不在的这几天,我们无能,我们未能守住钱财啊!”
短短三天不在镇子,沈家装五十斤金的沉重钱箱子,肉眼可见地削平一层。
沈家账房哭诉,“——被祁世子手下的豪奴找上门来,威逼利诱,以权势威逼,硬取走了一百三十两金!”
沈璃面沉如水。“无妨。卢知县如今就在镇子。我们想些办法,借力打力,总能叫他把沈家的钱给吐回来。——祁世子现今人在何处?我立刻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回复,“叶家!祁世子抬着咱们的一百三十两金,直奔叶家去了。”
沈璃磨着牙道:“不打扰叶家。魏家郎君可在家里?我先领着卢知县去找他。”
沈家亲信悄声道,“也在叶家!”
沈璃:“……”
正踌躇时,沈家线人从外头飞奔而入,喘着气说,“回……回大当家,祁世子刚才出了叶家,直奔隔壁魏家去了。小的亲眼见他和魏家郎君两个并肩进了魏家的门。”
沈璃大喜过望,立刻起身,“告知县尊那边,现在就去堵人!”
——
叶家厨房的大铁锅咕噜噜炖煮着菌子山鸡。浓郁的香气透出门窗,飘过院墙,弥漫到隔壁魏家的庭院里。
魏家木楼下,松柏环绕的幽静庭院间,金光闪耀,光亮耀眼。
叶扶琉把金铤一根根叠起,排列在石桌上。
银货两讫。
两百三十块汉砖,换来两百三十两金。今年最大的一笔生意,落袋为安。
魏桓坐在石桌对面。绿豆汤里洒了把碎冰,沁人心脾。他舀起绿豆汤,抿了一口。
虽说节气入了秋,晌午日头下的天气依旧炎热不堪。叶扶琉以天热的借口,又和魏家借用凉爽木楼,和祁棠在木楼上当面填写商契,两边画押,魏桓做见证。
两边画押毕,叶扶琉收起契书,叮嘱秦陇去叶家地窖取冰,给木楼上的两个冰鉴换水补冰。又以感谢的名义,邀魏桓下楼喝冰镇绿豆汤。
魏桓一句也未多问。
叫他去庭院里喝绿豆汤,他便去庭院里坐着。
叶扶琉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从头到脚都透出快活劲儿,兴致勃勃地取两块长金铤在手里摆弄。
“总算在中秋节之前把生意给做成了。”
魏桓从尾音里听出几分欣慰意味,问她,“中秋节之前有什么讲究?”
“倒不是做生意有讲究。事关中秋节礼。”
叶扶琉扳着手指算账,“手下几百来号人,二十五家铺面,我是不大亲去各家铺面盘帐的,还好各处掌柜的对叶家生意还算尽心。中秋节是大节,每年就属中秋节礼发下去的最多。”
金铤在掌心掂一掂就知道是十两锭。她随手从箱子里取出八根金铤摞在一处,“发下去的中秋节礼大概要这么多。”
又点出五六根金铤,“江县今年搞的那场富户募捐,我拿布帛库存抵了捐额,但库存见底,还得加紧采买。采买起来又是一大笔。”
两笔开支抵消入账,才入手的两百三十两金去了一半。
魏桓心里默算片刻,叶家布帛生意摊子铺得大,手下雇请的人又多,听来似乎不怎么赚钱。他有心询问叶家要不要资财帮扶,又担心话出了口,万一引发不悦反倒不好。
正沉吟间,叶扶琉把两笔开支的十来个金铤挪去青石地,又仔细清点一遍石桌剩下的金铤数目,小小的不痛快立刻抛去九霄云外。
“剩下的一半足够今年整年开销了。”她愉悦地说。
素秋在旁边插嘴,“娘子,别忘了北边。大郎君和二郎君都会送节礼过来,多多少少能填补一些。”
“对。”叶扶琉立刻叮嘱,“我们不是新仿制了一对红木的升降灯台么?两位阿兄一边送一个,就当是中秋回礼。”
素秋在旁边当场记录在册,“正好有批船最近要去京城。时间——”她算了算,“走大运河,时间正好赶得及。今晚把一对木灯台擦洗干净,明天就装船。”
魏桓在旁边默听了一阵,开口询问,“叶家的两位兄长,人在京
城?”
叶扶琉不瞒他,“大兄二兄都在京城。一个经营铺子,一个做官。”
“嗯?”魏桓倒有几分诧异。
叶扶琉的老本行营生做得风生水起,这行当说实话,行走于黑白之间,顺顺当当运作下来,全靠胆大心细眼光毒。他实在想不到,叶家竟然有人在官场里。
他默然思忖,叶姓的京官……
依稀有几个姓名闪过脑海,都不是高品京官。五品以下官员无需参与朝会,他基本都未见过,对那几人的相貌年纪毫无印象。
叶扶琉清点两遍金铤数目,放回叶家自己的钱箱锁好,交予素秋收好保管。自己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左右张望片刻,问魏桓道,“你家的鹰呢?刚才见它落在木楼栏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