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
江南的冬天湿而冷,落雪不似北方那边的大雪片,而是小而细碎,未落地便凝结在一处,与其说是雪花,更像是冰粒儿。
两匹轻骑踩着地上薄薄一层碎冰粒儿穿过山涧木桥,松林小道,往后山行去。小雪后的山道湿滑难行,为首的年轻郎君回头吩咐一句什么,两人下马以布包裹马蹄,重新上马前行,马蹄声清脆,在松林间传出去老远。
山间长居的几户人家看在眼里,溪水边盥洗衣裳的妇人们议论着,“瞧,叶家新来的女婿俊得很。”
“哪个叶家?”
“还有哪个叶家?后山的大户叶家。”
“叶家女娃儿不是只有个最小的幺娘?小丫头皮得很!有年不知犯了什么事,他家叶十郎拿根木棒追出来打,幺娘一个猛子扎进半山的潭子里,叶十郎半天没捞到人,以为冲去山下了,坐在潭子边哭到入夜哩。”
妇人们哄笑起来。
“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叶家的小幺娘早长大喽!水灵灵的,过年满十九了。刚才骑马上山的俊后生就是叶家女婿。”
“叶家一郎今年也从京城回来过年了。昨天才见他进山。”
“啧啧啧。叶家今年热闹。”
……
魏桓牵马进了院子。魏一迎出来道,“郎君回来了。此行……”眼角觑见马背上鼓囊囊的布囊,喜道,“大雁寻到了?”
魏桓颔首,“托了老吴,寻来两只。”
已经是入冬落雪天,北雁南飞,早飞过江南地界,寻两只活的大雁不是易事。老吴在两浙路嘉兴一带领厢兵,得了嘱托,借公务名义领一队亲兵南入闽地,在栖鸟常去的水泽边蹲守几日,好不容易弄来两只活雁。
魏一身后,绝云拴在鹰架上,蔫头蔫脑冲主人叫了一声。
魏桓过去挠了挠黑鹰的下巴,掂一块生肉投喂过去,绝云瞬间兴奋起来,才扑扇几下黑亮翅膀,魏一当头给它一巴掌,“你还敢嘚瑟!看看你闯的祸!”
魏家叶家已经定下婚期。
两边过礼的日子迫在眉睫,魏家按照北方规矩,早早准备好一对活雁,准备作为聘礼送来叶家。一对大雁拿两只竹笼分别装好,就养在院子里,每日精细吃食供着,等着过礼吉日有大用——没想到被绝云暗搓搓给盯上了。
只一刻钟没留意,下个瞬间,魏家人同时听到了物件高空落地的重响。
魏桓听到动静不对,从屋里出来查探时,正好看到第一个笼子从高处扔下的精彩场面。
这下可好:笼子——散了;活雁——噶了,绝云扑腾着大翅膀,半空一个俯冲下来,还得意地站在主人肩头嘎嘎邀功。
魏桓抬手敲了下绝云的脑袋——直接把它给拴鹰架上了。
直到今日新得了两只活雁,才把它放下来。
“不许再动那两只雁。”魏桓挠了挠绝云脖颈的黑色细毛,叮嘱它说,“重要之物,莫调皮。”
“噶。”绝云委屈地哼唧。
大雁准备妥当,其他聘礼早已准备好,魏桓验看过礼单无误,问留守的魏一,“我不在这几日,叶家可有人回来过年?”
“听素秋说过一次,叶一郎君早半个月前托人带信回来,说要回钱塘过年。但郎君这几日不在,我守着绝云未出院子,不知叶一郎君回来了没有。”
叶家的一郎君……魏桓有印象。科举入仕,京城为官的那位。
据说少年时在家中苦读诗书,因为流传江南的经文古籍大多是手抄本,错讹众多,他发誓要亲眼见一见原本。
于是就下场科考,乡试会试一路考去京城,放榜高中进士,留做了个小小的八品京官,负责编撰经文典籍,从此徜徉在宫廷古籍书海中,不亦乐乎。
对了,这位身份肯定作了假。魏桓写信去京城探查,京城的八品文官中并无一个姓叶。
魏桓将礼单收入袖中,不慌不忙往外走。
官阶低有低的好处。
负责编纂经文典籍的八品文官,没机会卷入朝廷党争。
即便他曾经清洗了半个朝廷的朝臣,倒不至于得罪叶家一兄。
魏家的宅院在后山脚下,原是一位祖籍两浙的致仕官员家中别院,被魏家看中高价买下。
魏桓看中这处别院的位置。宅子在山脚下,叶家祖宅建在后山腰。出门登个大几百级台阶便到叶家。
和通常少人清净的山里别院不同,叶家祖宅经营多年,常年住人,并不怎么清静。偌大一座宅子依山傍水而建,正门虚掩着,老宅修缮工程还在收尾,门前山道人来人往。
魏桓走入门时,雇请来的工匠们在前院一筐筐地运砂石,刷清漆。他沿着长道往里走出几百步,耳边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响,前院的嘈杂声渐渐听不到了。再往前转过一个弯,对面主院墙里传来清脆的说笑声。
听到熟悉的嗓音,魏桓走了半个时辰山路的那点乏累消散殆尽,过去敲了下门,温声唤道,“扶琉。”
门后的说笑声停下,素秋惊喜道,“魏郎君回来了!娘子,我去开门。”
叶扶琉带着隐约笑意阻拦,“别去。叫他自己开。”
院墙里飞出一个闪亮亮的物件,啪地落在青石地上。魏桓凝目去看,是一枚细而长的铁片。
叶扶琉故意坐在秋千上不动,眼睛却闪亮如黑曜石,愉悦情绪藏不住,隔墙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要从此过,快快把门开。”
魏桓捡起细长铁片,修长的手指摆弄几下,噙着笑应,“你收着钥匙,却要我开门。”
“教过你的,铁片压住铜簧,慢慢地试几次,啪嗒一声就开了。很容易的。”叶扶琉说到最后已经在明晃晃地撒娇了,“三郎,开嘛。”
最后几字尾音才落下,耳边啪嗒一声轻响,主院铜锁应声而开。
叶扶琉的一双眼愉悦弯成月牙,对素秋说,“我早说过他很聪明,一学就会的。”
素秋想笑又强忍着。想进叶家的院子就得学开锁……魏郎君不容易。
搜肠刮肚赞了句,“果然是家传渊源。”
“就是吧。”叶扶琉得意地说。人从秋千上起身,提着裙摆小跑迎过来,“四五日不见,听魏一说你出远门了?”
“去浙南走了一趟。”魏桓把打开的铜锁连同铁片交给她白皙的手掌上,又从袖中抽出一份大红礼单。“备礼花费了几日功夫。”
叶扶琉搁下铜锁,好奇地打开礼单,刚念出头一行,“大雁一对——欸?”
魏桓揽着后腰把她抱起,原地转半圈,放回秋千上。
秋千上下晃荡,流云纹金绣的百褶长裙摆在半空里划过一道鲜亮弧线。
素秋见惯了,抓起铜锁往院子外走,“我去前院盯着那群短工。娘子有事找我大声喊一句便是。”
啪嗒,主院又从外锁上了。
叶扶琉坐在秋千架上,小声嘀咕,“我从这里大声喊一句,前院能听见?”
魏桓站在身侧,想了想,“从前院走来此处,以我的步子需走六百六十步。多半是听不见的。”
秋千架开始上下晃悠,叶扶琉慢悠悠地晃荡着,仰起头,无辜地问身边的郎君,“那可如何是好?如今我一个人被锁在院子里,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阳光映在她扬起的面庞上,明眸皓齿,灵动鲜妍。周围分明是入冬残雪景象,阳光下的小娘子却如初夏盛开牡丹。而今这朵盛开的牡丹在明晃晃地邀请蝴蝶。
魏桓不轻不重地推了下秋千,原本小幅度晃荡的动作陡然大了起来。
魏桓低头看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也被锁在同个院子里。”
“哦。”叶扶琉歪了下头,明澈眸子弯起,仰头回望他的眼神带出一丝狡黠笑意,嘴里故意说,“那怎么办?我们两个一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三郎,下面你有什么打算?可要我——叫人来开锁?”
秋千越荡越高,魏桓发力推了一把。“不必。”
叶扶琉的视线已经可以越过院墙,她在高处快活地大笑,“快些,再高些!啊啊啊啊——”
秋千架空了。
兴奋嚷嚷着的小娘子在半空被抱住,百褶长裙摆飘过秋千粗藤,人直接抱去了屋里。
——
冬日天暗得早。
申时末酉时初,除了西边山顶积雪高处还余些许阳光,其他地方天光早暗下去。素秋看看天色,魏郎君再耽搁些时辰,下山时只怕看不清路。
她结清当日工钱,送走前院十几名短工,双手缩袖笼里,匆匆往主院方向赶去。
锁院门是叶扶琉悄悄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