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侥幸捡回一条命来。若是那火炮炸膛的角度再刁钻些呢?你还能不能跟我当面笑说无事了?”
“工部花了大价钱做的两门火炮当场作废,这还不算,连山头都崩下一快!你们两个挑选的好地方,从皇城北门楼登高远眺,可以直接看到被你们炸塌的那爿山头!这几天弹劾奏折不断,为师给你带来几本,你自己看看!”
谢相坐在对面,含怒扔去几本黄绢封皮奏本。
卧床的少年郎君翻开一本,随意打量几眼。
“咕?”叶扶琉往前跳了几跳,想凑过去细看,魏桓已经把弹劾奏本合拢扔去旁边,随手摸了摸大肥鸽的油亮羽翅。
“让老师为难了。这次火炮意外炸膛,一来,射程计算或有失误;二来,实造尺寸或有误差。下次试炼时,我们必定把火炮再拖远些。”
“你还想有下次?”谢相瞠目片刻,掀开被子,“看看你自己这一身伤,先站起身再和老夫嘴硬!”
叶扶琉:“咕?!”
原本被青色锦被遮挡住的,触目惊心的伤势完全显露出来。
裹伤的绑带除了绑住左臂肩胛手肘,竟还一圈圈地从胸口肋骨往下绑紧。腰腹,后背下方,整条左腿,都严严实实地裹牢,处处血色隐现。
叶扶琉的乌黑眼睛瞪得滚圆。
火炮炸膛的威力竟如此巨大,除了露出来的脸和右臂是完好的,被褥里的身体其他部分几乎都裹得动弹不得。
如此重伤,短短几年之后,从二十六岁的魏桓嘴里说出来时,怎么就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伤了左手?”
“这些弹劾奏本压在老夫手里,你暂时不必担忧在禁军的职务。但宫里太后娘娘那处必然会得知,或有训诫,老夫无能为力,只能你自己去应对。”
谢相事务繁重,坐不了片刻,探视完伤情,便匆匆起身走了。
魏桓目送老师离去,唯一完好能动的那只手抓了把小米,洒在床沿。
叶扶琉不受控制地跳过去啄小米。半把小米入肚才战胜鸟儿抢食本能,转回来跳上少年郎未受伤的右肩头,目不转睛看他书写纸笺。
魏桓停笔失笑,“倒像看得懂似的。”
放下笔,抬手轻柔挠了挠羽毛,唤这只灰白羽大肥鸽的名字,“灰间羽,吃饱喝足,那就你去罢。替我送封信去我那好友明章处,问问他的伤势如何了?”
叶扶琉扑棱翅膀,鸽子短喙蹭了下脸颊。“咕咕!”
不认路,不去!
床边的大肥鸽怎样都不肯去,只蹭头撒娇,再催促时去便叼手指,魏桓无奈换了只纯白色的鸽子送信,敲了下灰间羽的脑袋,“光吃不干活?”
魏大的声音在门外道,“郎君,宫里来人了。说奉了娘娘口谕。”
魏桓收起纸笺,“扶我起身。”
床边有一架木轮椅,他在魏大的协助下挪去轮椅上。毡毯盖在胸口,遮挡住大部分伤势,端端正正坐迎宫廷来
使。
但木轮椅本身已经透露了伤势程度。宫里来使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锦袍公公,看起来平日极熟悉,见面就咂舌不已。
“哎哟哟,三郎怎的伤成这样?可把娘娘急坏了。宫里正在替三郎议亲,原本郑家就不大乐意,如今这样,还如何议得下去?”
魏桓抚摸着鸽子羽翅,淡淡说,“议不下去,就不议了。娘娘是皇家至为尊贵之人,我不过是江南魏氏子,父兄声名不佳,不得京城大族青睐,实不必勉强。——你原话转给娘娘便是。”
公公还要再劝,魏桓已经转开话题,抬手洒了把小米,吸引三五只鸽子扑棱棱飞来轮椅上,“饿了?再吃点。”
“咕咕咕!”天下哪有不肯吃的鸽子!
周围争食的鸽子羽翅遮蔽了魏家主人的大半眉眼,魏桓不再说话,宫廷来使自觉告辞。
鸽子的眼睛耳朵实在好用,叶扶琉站在少年郎君的肩头,轻易便看到走去门外的锦袍公公停步回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分明是高攀而来的好婚事。娘娘为两家联姻花费了多少心思,如今这火炮一炸,可惜付之东流喽。”
叶扶琉好奇地盯着看。站在门口还说这么大声,这厮是故意的吧?
魏桓果然听到了,隔着屏风道,“娘娘看中的郑家千金,是当朝计相[1]郑公之独女,以门第来说,确实是魏家高攀。但郑公和家师的政见相背,朝堂中互相攻讦,我以为这桩婚事不妥当。——劳烦公公再把这句原话转给娘娘。”
宫廷来使摇着头出去。“三郎这番话让娘娘伤心呐。当初娘娘让三郎拜在谢相门下,不过是想要替三郎寻个出名的老师,学些诗词文章罢了。如今怎为了个外人,反倒推拒了娘娘的好心打算……”
魏桓未应答。指腹缓缓抚过鸽子光滑的羽翅,黑沉的眸光定在虚空某处,许久不动。
耳边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
灰白羽大肥鸽的短喙在啄他耳朵。
魏桓失笑,抬手去挡,“顽皮。”
魏二送客回来,低声道,“郑氏女是娘娘张罗的第三家了。虽说不合适,但三家全都被郎君拒绝……要不要写书一封送去宫里解释?”
魏桓把扑棱着翅膀的大肥鸽从肩头捉去怀里。
“我自小在娘娘身边养大,娘娘对我知根知底,我的交友喜好、饮食口味俱都清楚。为何在亲事上,连续张罗三家都不合适?郑公在朝堂上和我老师政见相斥,势同水火,娘娘不知?”
魏二一怔,没说话。
魏桓又撒了把米粒给地上鸽群,“计相位高权重,分揽财政,对娘娘大有好处。娘娘许出去我的婚事,魏家和郑家联姻,郑公自然从此和娘娘一路。”
魏二叹了口气,道,“娘娘算得是不错。但郎君身为谢相亲传弟子,娶了郑公之女,以后又如何面对谢相?”
“所以火炮这一炸,炸得适逢其时,再好不过。”魏桓低头看自己身上处处包裹的带血纱布,坦然自若说出打算:
“
准备一下,轮椅推我出去,就这样去京城最热闹的几条街市转一转,随意进几家医馆,把我的伤势传出去。若有人私下里问你们,便说我手脚俱废了。”
魏大魏二:“……”
“京城看我不顺眼的纨绔子弟不少,过几日必然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领人盯着最大的几处酒楼茶坊,若遇到肆意议论之人,当场拖出去狠打一顿,把事情闹大。”
魏大魏二:“……”
魏二有顾虑:“事情闹大倒是容易,但流言伤人,郎君手脚俱废的传言出去……以后如何收尾啊。”
魏桓不甚在意道,“你们把人名记着。待伤好后,我亲自寻上门去,把肆意议论的那几个拖去街上再狠打一顿,人来人往,看在眼里,流言自破。”
魏大眼前一亮,大赞道,“好计哇!”
魏二从背后给了魏大一手拐,“郎君慎重。如此一来,娘娘心里必然有想法了。”
魏桓手托着灰白肥鸽子,示意魏大推动轮椅行往桌前,
“宫里张罗的人选被我连拒三次,娘娘此刻没想法?”
魏二闭嘴不言,同魏大一道行礼出去。
眉目清俊的少年郎君坐在桌前,提笔写下两行字,渐渐停笔,默然盯着桌上的半张书信。
叶扶琉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蹦跳几下,站在纸上。
开头写下:“长姊见信如晤,弟三郎顿首。郑氏女之事,有劳长姊凤体牵挂。然则天时不当,事终不成,弟心怀愧疚尤甚……”
桌上的大肥鸽伸出爪子,毫不客气一脚踩住“愧疚”两个字,乌溜溜的圆眼睛歪头看他一眼。
下一刻,灰白羽大鸽子抖了抖脚,三叉脚趾噗地踩进墨迹未干的字迹当中。沾满墨迹的脚印仿佛一个大叉,正好划去愧疚两个字,然后原地神气地跳了几跳,把整句“弟心怀愧疚尤甚”踩得乱七八糟。
魏桓哑然片刻,唤这只肥鸽的名字,“灰间羽,你也觉得我无需愧疚?”
乌黑的圆眼睛眨也不眨,坚决点头,“咕咕咕!”
魏桓失笑出声,随手把纸揉成一团,扔去字篓里。
“明章那边还是得写信知会一声。免得手脚俱废的消息传出去,他当了真,引他急眼。”
给好友的两行短信写完,他取一块细布,把桌上四处踩出的三叉墨脚印擦净,再次和灰白羽大肥鸽商量,“还要吃多少小米你才肯去送信?”
叶扶琉站在肩膀上,坚决摇晃脑袋表示拒绝,“咕咕咕!”
梦里变成鸽子不说,吃你家几口小米还得飞出去干活,这梦也太劳碌命了吧。
但竹筒还是捆去脚上。轮椅转去窗边,温暖的手指摸了摸羽翅,往窗外托起鸽子,“去。”
或许平日里经常训练两处来往,胖鸽已经不受控制地展翅扑腾,眼看就要循着本能飞起。
叶扶琉凑过去,赶在起飞前夕,短喙蹭了蹭少年郎君的脸颊。
她醒了。
醒来时还是深夜
。
身侧郎君正和她在被窝里相拥入睡。她的手脚都压在魏桓身上,稍微动一下,他便醒了。
“怎么了?”魏桓握住她结结实实压在他胸腹间的手腕,想放回身侧。
叶扶琉转身趴着对他,声音里犹自带几分睡意,“刚才做了个好怪的梦……梦到从前的你了。”
魏桓捏了下她睡得绯红的软扑扑的脸颊,“梦里从前的那个我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行事也算张扬肆意,却不是我想象里的那种跋扈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