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须说出自己的打算:“信国公府在江宁城中繁华处,若不嫌弃的话,去寒舍暂住几日,等魏宅清理好了再搬去如何?”
楼上楼下两间阁子只隔了一层木板。年轻男子的声线和缓,低而凝沉,穿透了竹墙木板,清晰地传进楼上叶扶琉的耳朵。
“多谢国公好意。魏某爱清净,江宁城过于繁华了。魏氏赐宅多年未有打理,若不能住人的话,我在城外随意寻处山寺暂住几日即可,不必劳动各位。”
话音未落,几个嗓音齐齐响起,迭声地阻止,“不可不可,城郊几处山寺一个比一个冷僻,魏郎是天子国戚,难得回一次江南祭扫,岂可轻慢。”
信国公又提议,“说起来,祁氏名下有一处江宁城外的宅子,就在城郊清凉山下。年头古旧,日常维护倒还完备,形制也还算古朴别致。魏郎爱清净的话,不如就在祁氏那处外宅休憩几日如何?”
众人齐声道好。
在三楼阁子里默默喝酒的祁棠动作一顿。等等,清凉山下那宅子分明挂在他名下,他老爹怎么连个商量都不给,直接借给旁人了?
叶扶琉:“嗯?”是她想的那处宅子?
她听得清楚,露出思索的神色,清凌凌的眸子往身侧发愣的祁世子身上转一圈。
门外把守的小厮疾速跑来,悄声道,“世子,大事不好,老国公当场派人出去,我偷听了两句对话,不是借,是赠!要拿地契送人哇!”
祁棠大怒,“分明是我的宅子,阿娘去年才给我的!凭什么几句话就给了外人!”
小厮苦着脸说,“世子说的是!但国公没有商量的意思,直接去世子的院子里取地契了。要不要拦?”
信国公府从上到下都是老国公的。老子拿儿子的地契做人情,儿子凭什么拦。
祁棠深吸口气,憋屈地按捺下去,当着美人面前,故作无事地摆摆手,“不过是个老旧宅子。残破不堪用,魏三表兄的眼光可不大好。住那破地方,也不怕半夜闹鬼。不管他了,水娘,过来倒酒,我们继续喝!”
叶扶琉歪着头,冲他笑了笑,笑得祁棠心里砰然一跳。
她什么也没说,放下酒杯酒壶,踩着尺来高的鞋底,在祁棠的瞠目瞪视里,起身悠悠然走了出去。
宅子都没了,还喝个屁的酒。
楼下宴席正到中途,她无声无息地走出半个回廊,找到原地待命的老鸨,“妈妈,祁世子是个银样镴枪头,无甚意思。还是楼下的宴席有意思。我这就去换衣裳赴宴。”
——
二楼阁子的丝竹乐音拉起,一曲《眼儿媚》唱完,柔婉曲音突变,耳边响起铮然一声琵琶。
清亮高亢的琵琶弦乐,打破满室靡靡之音,鼓点声追随而起。魏桓喝酒的动作一顿,视线抬起往前望去。
美人惊鸿一瞥,从珠帘后翩然转出,随着响亮琵琶,雪白脚背踩上半人高的巨大皮鼓,纤细腰肢如约素,动作行云流水,时而轻缓婉转,时而迅疾如电,脚下踩踏的皮鼓配合琵琶乐音,有节奏地震响。
众人正目眩神迷时,歌舞越转越急,鼓声越紧,大鼓上急转的柔美身影猛地往下折腰,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腰肢,鼓声和琵琶同时骤停收拢,仿佛珠玉落尽,耳边只余回响。
一曲《绿腰》,引来满座轰然叫好。
知府低声询问几句,抚掌大笑,“好一支《绿腰》,一舞动人心!美人儿难得,歌舞更难得!魏郎,杏花楼的这位行首娘子秦水娘,说来也是京城人氏,从前也是官宦好人家出身。后来家中不幸落难,一路飘零来江南……”
“秦水娘”半旋翩然退场,丹凤眼角妩媚上挑,对着正中高坐的年轻贵客,临去前盈盈回顾,潋滟眼波如春水流光。
魏桓盯着“一舞动人心”的婀娜背影多看了两眼。
缪知府看在眼里,自以为领会意思,哈哈笑道,“魏郎身边只有魏大魏二两位相伴,是不是太过冷清了啊。下官做主,召那秦水娘过来奉酒如何?”
魏桓却当场谢绝,“不必。欣赏好舞一支足矣。”
知府接连碰了几个钉子,讪讪闭嘴。乐师赶紧换了支更热闹的曲子暖场,席间互相说话都需要大声喊。
趁着身份贵重的陪客和宴席东道主互相寒暄的当儿,魏桓对身后默然而立的魏二说,“似是有功夫的。”
半句话说得斩头去尾,魏二却听得明白,之前那曲惊艳之舞他也盯看了好一阵。不过魏二的想法有些不同。
“郎君,自古武舞不分家,精擅快舞的娘子,多半从小习练肢体发力,有些功夫底子是正常的。”
“是么?”魏桓夹了一筷鲜笋,道,“我瞧着她功夫不错。”
宴罢宾主离席,连片的寒暄声里,魏桓当先往楼下走,才转过半个楼道弯,耳边忽地响起一声惊呼,风声呼啸过头顶。
他本能地停步抬头往上。
三楼楼道扶栏处,有鲜妍裙摆蹁跹落下,如大朵盛开的牡丹遮蔽住视线。说来也巧,从高处坠下的人影不偏不倚往他头顶上砸。
在魏大魏二的齐声大喊里,魏桓后退半步,抬手去揽。一只长腿仙鹤盈盈坠落怀中。
“多谢郎君相救。”叶扶琉眨巴眨巴眼睛,硬挤出满眼泪光,京城官话口音的清冷声线隐约发颤,“刚才那支献舞,奴得了许多赏钱和赞誉,或许被楼里的姊妹嫉妒,不知被谁暗中猛推了一把,险些丧命……”
魏桓没说什么,手下用力,把人扶稳了,自己往后推开半步。
距离拉开,他顿时察觉有点不对。至于究竟哪里不对,片刻间又看不出。他盯着对面的小娘子看了好一阵。
“杏花楼的行首娘子,秦水娘?”
“秦水娘”姿态温婉地垂头,“正是。”
上挑凤眼不经意地抬起,飞快递来一瞥,
灵动眸子又更快地垂下了。“秦水娘()”声若蚊蚋:
“救命大恩不言谢。听闻郎君贵姓魏,初来江宁。奴熟谙江南各处风景掌故,若郎君不弃,奴愿陪同郎君左右……?()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魏桓打断她,“听你口音像是京城人氏?”
叶扶琉低头更深,做出含羞带怯的模样,“是,奴出身京城……”
“但凡京城官员犯案,一律由御史台查办。牵扯到家族女眷的重案,案犯入诏狱,由大理寺和刑部会审。”
魏桓思忖着道,“秦姓少见,最近五年犯下重案,以至于抄没族产、发落女眷的案件中并无秦姓官员。你父亲官居何职,是哪部官员?”
叶扶琉:“……”呔,这姓魏的是熟悉朝廷刑狱的官儿!
叶扶琉心里怒呸,嘴上不慌不忙,“回魏郎君,我阿父犯案距今十年有余了。家族蒙难时我尚年幼,我亦不记得许多。”
“十多年前的陈案。”魏桓点点头,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叶扶琉:“嗯?”
魏桓盯看半日,想起何处不对了。
“看你身高七尺有余,比方才立于大鼓高处赤足舞《绿腰》时高出一截。刚才你舞蹈时刻意矮着身子?”
叶扶琉:“……”她跳舞时非但没矮身子,还刻意踮着脚呢!
脚下穿一尺高的鞋,谎报身高七尺二寸,平地赤脚起舞容易被人看出问题,她特意选了个半人高的大鼓,站在鼓上跳!这姓魏的属狗的吗?眼睛忒利!
再说了,天底下哪个男人欣赏美人跳舞的时候不盯着脸蛋腰肢胸脯,偏盯着个头高矮看?这是何处冒出来的奇葩?!
叶扶琉二话不说,当场唰地一个折腰下去,柔软腰肢几乎对折触地。
姿态柔韧而轻松,顿时吸引来身后刚出阁子下木楼的众多惊叹目光。
叶扶琉若无其事起身,对魏桓福了一福,不冷不热道,“实在说笑了,奴平日都是这般跳的。哪有人跳舞刻意矮着身子?魏郎君,眼睛不好要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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