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慈是在丑时快过时才睡着的。
谢稹玉知道她很疼,往日红润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偶尔忍不了了就会娇气又故作凶巴巴地哼两声,挠他一下,分散注意力。
从前她没那么能忍,对于力量虽然渴求,虽然她很羡慕天赋好的人,但也没到这种地步,竟是连这种苦都愿意吃。
连续半个月的灵根被挖之痛楚,光是想想,就很疼。
她心里藏着些事。
谢稹玉垂头看着少女睡着后显得异常乖巧的脸,他弯下腰来,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
桑慈即便已经睡着,还是不满地皱了眉头,显然是不喜这种粗糙的触感。
他立刻收回了手。
到了此刻,这半年来一直是飘忽着的心才定了定。
下山时间是卯时三刻,谢稹玉又看了会儿桑慈,缓缓在她身侧的地上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侧过身看着她。
夜色安静,偶有虫鸣,微风吹拂,有几缕吹乱了桑慈的头发,他轻轻伸手拨开。
有这里的灵气蕴养着,只要他十四天内回来,她就能脱胎换骨了。
时间眨眼就过,夏日天亮得快,谢稹玉回过神时,晨旭已经将桑慈的脸照上一层暖釉色了,令她乖巧之余多了几分柔软。
谢稹玉没再耽误时间,起来替她掖了掖被子,站了起来,离开之前,他回头又看了一眼。
像是要将桑慈此时的样子印在脑子里。
从天衍阁出来,谢稹玉直接往下山必要经过的泸月桥飞。
到了那儿,此次流鸣山下山的弟子已经等在那儿了,共有八名内门弟子,外加他和大师兄江少凌。
谢稹玉来得算晚的,其余人已经差不多都到了,他环视了一圈所有人,忽然拧着眉问江少凌:“问剑宗沈无妄呢?”
他说这个名字时,音调平淡,似乎不夹喜恶,但江少凌为人细腻,自然听出他的语气比往常稍显冷淡。
也是,偷家都偷上门了,怎么能不厌那沈无妄?
“沈道友说他想和桑师妹道别,去了慕楼峰。”
江少凌走过来,顾及到谢稹玉脸面,这话说得很轻,还打量着自己这师弟的脸色。
但显然他这师弟平和的面容一如既往因为桑慈而微变。
慕楼峰此刻当然是没有人的。
谢稹玉皱了皱眉,没吭声。
他安静抱剑闭眼等在一侧养神。
内门弟子们虽然都崇拜这位十七岁就扬名天英榜的谢小师叔,但碍于谢小师叔不爱说话,尤其此时他还闭目养神,便都不敢打搅他,只围在江少凌身侧。
然江少凌此时对谢稹玉和桑慈的事更感兴趣,温和地敷衍了这些弟子们后,便几步走到谢稹玉身侧。
他想起那天大雨中桑慈脸色苍白浑身泥泞的样子,忍不住好奇,低声问:“师弟,你与小慈现下究竟如何了?我昨日见霜知与婉婉,好似小慈这两日都不曾与她们有联系。”
说完这话,止不住内心八卦的江少凌便眼巴巴看着谢稹玉。
谢稹玉不爱说话,除了对桑慈外。
所以听到江少凌这问题也只是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没坑声。
江少凌温吞的嗓音都带了一分急迫:“师弟,凭咱两的关系,这有啥不能说的?实话说,我也觉得小慈和你退婚过分了,她要是……”
“我答应了。”
谢稹玉打断了江少凌。
江少凌一时愣住,搞不明白这话意思。
谢稹玉难得多说几个字:“是我答应和小慈退婚,她没错。”
江少凌也是无言一瞬,又问:“那现在?”
谢稹玉就闭上嘴不愿多说了,气得江少凌差点张嘴骂人,最后只好捏捏鼻子走远一点。
离说好的出发时间还剩下一刻钟了,如今只剩下沈无妄没来了。
而沈无妄此时却站在了雪松居门口。
昨夜他去了慕楼峰,却不见桑慈。
他躺在桑慈的床上,在她的香气里朦胧欲醉,欲念横生,几次动情,迫切地想见她,从月上柳梢,到日出东方,却不见她归来。
终于快到下山时间,他忍不住出来寻她。
雪松居里,果然都是她的味道。
沈无妄衣袖轻轻一拂,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空气里桑慈的血味从谢稹玉的床榻传来。
他唇畔微微勾起,含着笑走近那张连薄被都没有,只有一方枕头的床,眯着眼闻了闻,在枕头上看到一根断发。
沈无妄捏起那根断发,慢吞吞缠绕在指尖,笑出声来。
“真不错。”
他揉捏着手指,语气像是面对新鲜事的兴奋,呢喃着,“谢稹玉带她去了哪儿呢?总在这流鸣山上吧……”
沈无妄弯唇笑着,慢慢吞吞从雪松居出来,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有意思。”
他依旧含着笑,轻笑一声。
沈无妄没有召出剑,转而朝叶诚山住的紫月洞府走去。
……
卯时三刻,沈无妄没来。
江少凌收到了叶诚山的传信,抬头对一旁的谢稹玉道:“沈道友这次不会跟我们一起下山,问剑宗那边派了他师兄楚慎主带队,和其师妹李扶南一道。”
楚慎是周道子的亲传大弟子,剑道天赋在谢稹玉出世之前以刚猛霸道闻名,人称剑霸,目前在天英榜排名位于谢稹玉之上,排第一。
而李扶南是问剑宗三长老师长意的亲传弟子,天英榜第四。
这两人实力当然是足够去对付那准妖王级别的水妖的,毕竟,沈无妄一年前才爬上天英榜第六,而楚慎和李扶南在天英榜榜上有名已有十多年。
“咱们走吧。”
江少凌收了传信玉简,对谢稹玉道。
“他为什么忽然不去了?问剑宗定下的人不是他吗?”
一直安静等着的谢稹玉却忽然皱了眉头。
“说是身体有伤,怕影响大局,无妨,不影响大局,何况楚慎和我也熟。”
江少凌拍拍谢稹玉肩膀。
可谢稹玉却抿着唇,偏头对江少凌道:“师兄,你等我一会儿。”
这话说完,他又顿了顿,“你们先走,晚点我跟上来。”
江少凌愣了一下,就看到谢稹玉召出了小行剑就要走,赶忙追了两步,“这个时间你还要做什么去?”
但谢稹玉早就御剑飞走,恐怕连他尾音都听不到。
江少凌站在原地想骂又碍于教养骂不出口,不用多说,肯定是因为沈无妄留下来,他这师弟不放心小慈。
“江师叔,那我们现在走吗?”
内门弟子小声问道。
江少凌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但多少多了点气势:“走啊,没听你们谢师叔说吗,让我们先走。”
他一招手,已经跃然剑上,其余弟子忙也召剑,一行人跟在江少凌身后下山。
此次要捉的水妖靠近东海,离青陵仙府近,却离流鸣山远,他们可耽误不得时间。
谢稹玉先回了一趟沧冀峰紫月洞府。
叶诚山本在洞府内吃茶,见到他回来,一口茶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谢稹玉在叶诚山开口前先行了一礼,随后就问道:“师尊,你没告诉沈无妄小慈在天衍阁吧?”
一听又事关桑慈,叶诚山脸色多少难看,一把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你就为这事耽误下山任务跑来我这儿?”
叶诚山语气不善,带着失望。
他甚至再一次后悔,后悔在桑谨将这谢稹玉送到他这儿时没有让他直接修无情道,世间多少修士因情字受困,他属实不愿自己的小徒弟因为桑慈耽误。
谢稹玉只看着叶诚山,低声道:“师尊……”
“为师难不成是如此不守信之人吗?”
叶诚山打断了谢稹玉,语气不善。
谢稹玉听罢,默默对叶诚山又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去。
“站住!”
叶诚山忙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小道友?”
谢稹玉只低声说:“师尊放心,我不会再打架。”
说完,便自行离开。
叶诚山拿他无可奈何,这小徒弟虽对他尊敬有加,但实则很有主意,偏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头,半天闷不出一句话,骂他都嫌没劲,他这个师尊再摆出威严的架势都唬不住他。
谢稹玉从紫月洞府出来,御剑往梅馆飞了一段距离,忽然停下,看了一眼天衍阁的方向,拧紧了眉,终究不放心,没转道去梅馆,而是去了天衍阁。
他可在天衍阁自由出入,不受法阵影响,是叶诚山给他的特例。
到了天衍阁,进入法阵,在花团锦簇的天衍峰上见到了窝在他被褥里缩成一小团的桑慈。
她依旧如他走时那样,睡得乖巧,柔顺黑亮的长发缠绕在脖颈里,大部分散开在被褥上。
脸色也依旧是苍白的,被剥除灵根后的虚弱显而易见。
谢稹玉上前一步,弯腰小心翼翼将她喊醒,“小慈,醒醒。”
桑慈昨夜一直不愿意入睡,她怕自己睡着又会回到黑暗里,她怕重生是自己幻想的,她怕谢稹玉死了,可她太累了,谢稹玉死后,她一个人不知道在黑暗里多久,她没有再睡过。
后来终究在虫鸣草香中,在身体疲惫的疼痛中,在谢稹玉陪伴的安心中渐渐睡着。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了,当谢稹玉的轻声呼唤在耳旁响起时,桑慈第一反应是害怕。
害怕自己还被困在黑暗里,听到了谢稹玉绝望的低喃。
她一下惊醒。
睁开眼睛时,她两只眼睛不自觉沁出水意,惊恐而悲伤,直直地映入眼前人眼底。
谢稹玉单膝跪在地上,看到桑慈醒来的一瞬间双眼含泪,惶恐又无助,顿时心里莫名一绞,低声道:“小慈,是我。”
做噩梦了吗?
桑慈的目光逐渐聚焦,谢稹玉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她一下抬起胳膊搂住了他脖子,一把拽住他抱紧。
谢稹玉僵硬着身体任由她抱,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搂起,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旁轻声说:“小慈,穿衣服,我带你下山。”
“下山?”
桑慈声音里还带着一些哭腔,她迷茫了一瞬,浑浑噩噩的脑子逐渐清醒,想起来今日谢稹玉要下山,她有些迷糊,“带我下山?我不去,我就在天衍阁等你。”
准妖王级别的妖物,谢稹玉带着灵根剥除的她简直是让她做最大的拖油瓶。
这段时间她就在天衍阁好好养着。
谢稹玉却已经开始动手给她穿衣服,一边道:“沈无妄这次本代表问剑宗弟子与我一道下山,但临出发前,他忽然言身体不适,问剑宗换了楚慎带队。”
一听到沈无妄三个字,桑慈立刻完全清醒,一边配合谢稹玉伸展手臂,一边皱眉:“他怎么忽然就不去了?”
真烦人!
沈无妄这屑小狗物!
他要跟着谢稹玉一起下山,她还担心他会对谢稹玉不利,现在他忽然不下山她又要担心他是不是要搞事!
火速穿好衣服,头发也简单绑了一下,收拾好这里的东西,谢稹玉还给桑慈披上披风,就要揽着桑慈上自己的剑。
他的剑可以比一朵莲更快。
可桑慈却皱紧了眉头:“我真要跟你下山?我现在不适合下山。”
虽然沈无妄在流鸣山,但她要是留在天衍阁内,沈无妄如今应当不能拿她怎么样。
桑慈很懂事也很理智道:“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稹玉看她一眼,闷声道:“小慈,你说他欺你。”
桑慈:“……”
那确实,他对她有所企图是肯定的。
谁让她这么好看!
但此时桑慈无法反驳谢稹玉的话,只倔强坚持:“我不跟你下山,我要留在天衍阁!”
谢稹玉看着她:“栗子烧鸡红烧狮子头玉米炖排骨小鸡炖蘑菇油焖大虾糖醋肉。”
他声音平淡,语气沉稳。
桑慈:“……”
可恶!
要是从前,她转身就走,可是她在黑暗里太久了!
桑慈凶巴巴地瞪着谢稹玉,试图以此来掩盖自己此时被说服的心思,并依旧坚持着:“别想诱惑我!”
小行剑就绕着他们转来转去,好似急迫。
“小慈,你不会是累赘。”
谢稹玉忽然偏头低声说了一句,接着略显强硬地揽着她跳上了剑。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总觉得把桑慈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后悔。
哪怕是天衍阁。
桑慈哪里挣扎得掉少年的铁臂,先不说他那因为常年练剑硬邦邦的身体,就说现在她没有灵根如此虚弱,本就没有力气。
听到谢稹玉的话,她觉得她的眼睛又要酸了。
但她可不想哭。
所以被迫上剑,她极力给自己挽回尊严:“我不馋,我只是修为低,需要进食!”
“嗯。”
谢稹玉深以为然。
桑慈:“……”
从天衍阁到泸月桥是会路过梅馆的,谢稹玉绕道而行,行了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