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和贺南祯的这一场交锋,无人知晓。
但贺南祯那几句诛心的话,却被卿云听进去了。娄二奶奶置办亲事用的东西,正是如火如荼兴头正劲的时候,拉着卿云看样式,卿云看着看着却灰心起来,有次却忽然道:“不过是些东西罢了,都差不多。”
娄二奶奶听她语气不对,以为她是太累了,心情不好,还特地炖了参鸡汤来给她喝,卿云也并不见起色。
好在清明的桐花宴很快到了,既然是赏桐花,自然是要去山中别苑。刚好也正是春狩的日子,举办桐花宴的是萧家,是宗室,不与外通婚的。但每次宴席都办得极体面,这次也一样,本来是春狩和桐花宴一起,谁知道竟然惊动了官家,说过来狩猎半天,把萧家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提前封了整个栖凤山,倒把大家都困在里面了。
因为云夫人的事,娴月和卿云神色都淡淡的,凌霜也觉得没劲。她现在是走到哪都没人跟她玩,本来以为这次桐花宴也安稳过去,谁知道却勾起一笔旧账来。
那天是桐花宴第二天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夫人,小姐们,早筛选过几轮了,除了萧家几个女孩子是新人外,都有点无趣。偏偏萧家有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叫做萧晴,和探雪很投缘,爱屋及乌,因为探雪崇拜凌霜,她也崇拜起来,整天缠着凌霜讲故事,凌霜只好陪着她。
因为狩猎的缘故,搭了些帐篷,女孩子都在别苑中不出来,凌霜自己逛,逛了出来,忽然有个萧家的女孩子过来,给她带了句话,说:“有人让你去前面帐篷说话。”
凌霜只当是荀文绮又搞什么鬼,懒得去,正认真研究帐篷是牛皮还是鹿皮的,背后有人问道:“我让你去前面帐篷,怎么不去?”
凌霜转过身来,看见了秦翊。秦侯爷仍然是穿玄色,俗话说要想俏,一身皂,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适合这颜色。肤色冷白,轮廓又英俊,这次穿的是玄色胡服,配马靴,躞蹀带拦腰系住,身形高挑,腰间还佩剑,小厮拿着弓箭,显然是准备去狩猎的。
她今天穿的是女装,但秦翊既然找了来,显然是猜中了那谜题,所以女不女装倒也无所谓。反正周围没人,她也懒得装了,大喇喇道:“你叫我去我就得去?秦侯爷也未免太厉害了。”
“没你厉害,能出这么刁钻古怪的谜。”秦翊冷冷道。
凌霜顿时笑了,她那个谜是急智,出完了自己也觉得得意,可惜不能跟娄二爷炫耀,真是浪费,锦衣夜行,心痒难耐,见秦翊夸奖,立刻得意道:“是吧,我厉害吧,听说秦侯爷满世界翻书呢,别误了蹴鞠宴才好啊。”
这帮女孩子也没出息,贺南祯说了什么,都要听了回来讨论,她那天听到贺南祯说秦翊翻书,知道他是被谜题难住了,难免得意。
但她还是有顾忌的,主要是怕娘发现这事,娄二奶奶这种事上可精明了,一点痕迹就会被逮到——你见过秦翊?在哪见的,曲水流觞宴。曲水流觞宴不是只有男人能进吗?好,你穿男装。
她和如意藏了几身男装,放在极保险的地方,以前在扬州城,就经常换了男装出门逛去,来京城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来,也出去玩了几次。京城天空逼仄,这是她唯一的乐趣了,可不能被发现了。
所以她一面说话,一面其实也在准备溜,秦翊常年打猎,哪里看不出来,直接往旁边一晃,手按在帐篷上,挡住了她。
“我们的赌约还没解呢,娄三小姐想去哪?”
凌霜从善如流:“那你解吧,我听着。”
所谓射覆,其实是极古老的玩法,据说已经失传了,现在流行的玩法又晦涩又难,成了纯粹的字谜了。玩法是出题人覆住一个字或词,比如落花二字,然后说出谜面,比如“流水”,那解题的人就要猜中里面覆的是落花,因为常是一人覆,多人射,所以回答的人常常也不说直说是落花,只说“微雨燕双飞”,对应前一句“落花人独立”,就等于猜出来了。
古今诗词歌赋,何其多,何其繁,一个字一个词上,常常有成百上千的典故,所以出题人多用几射一覆,多出几个谜面,这样范围就窄了,凌霜其实出了三个谜面,一个是李唐,一个是橙,第三个是“你我”,但也够难的。不然秦翊不会猜这么久。
“你说李唐和橙,李唐二字其实是为了误导我吧?让我在李唐皇族里找了许久,族谱都看了两回。”秦翊上来先点破凌霜的心思。
凌霜立刻笑了。
“谁说我故意误导你了,李唐难道不是恰巧契合?”
“契合倒是契合,不过是唐代的唐,姓李的李。你覆的是两首诗,这两首诗都是唐代的李姓诗人写的,第一首是李颀的《照公院双橙》,你说的橙,就应在题目里。”
凌霜也没想到他真能找到,其实她出那个射覆的谜与其说是拖延他时间,不如说也有考他的意思,想看看娴月口中的四王孙之首,出入宫闱,和皇子一起读书,受过世间男子中的最好教育的秦翊,究竟是什么水平。
“还有呢还有呢?”她笑着问道。
“《照公院双橙》的最后一联,‘南庭黄竹尔不敌,借问何时堪挂锡。’恰好照应了第二首诗的题目,同时你的第三个谜面,也在第二首的题目里,用李唐来找诗,用橙来提醒我看题目,确实巧心。”秦翊淡淡道:“第二首是唐代李绅的诗,他曾作新楼诗二十首,其中第十六首的题目,就叫南庭竹。你说覆的是你我,因为我今年二十,你十六,正应了这首诗。”
凌霜只是笑而不语。
不愧是秦侯爷,还是有点东西的。但凌霜还藏着最后的杀手锏呢。
“那我为什么说你解开这个谜,就能找到我了呢?”她笑着问。
秦翊抿了抿唇。
“新楼诗是你的姓,而《南庭竹》诗中的第一句,‘东南旧美凌霜操,五月凝阴入坐寒。’就藏着你的名字,所以你说我解开这个谜,就能找到你。”他看着凌霜,道:“我没猜错吧,娄三小姐,你的名字,就叫娄凌霜。”
这个谜底,就藏着娄凌霜的名字和年龄,所以她说解开了这个射覆谜题,就找到了她,不是虚言。
凌霜终于得意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她笑眯眯道:“我就知道这个谜出得好呢,你过目不忘又怎么样,还不是半个月才找到。”
“确实有几分聪明。”秦翊淡淡道。
大哥,我的谜你解了半个月,还要满世界翻书,应该是我来说你“倒有几分聪明”吧。凌霜心中腹诽,但不敢说出来,毕竟秦翊算是把住了她的软肋,别的不说,他只要到娄家告这么一状,凌霜就吃不了兜着走。
“行了,谜也解开了,我也没诳你,咱们就算两清了。”凌霜还是试图了结这事:“你看,我那天真不是故意逗你,我抓李璟也是为了干正事,他污蔑我来着……”
“他污蔑你姐姐。”秦翊纠正她。
“是是是,真相你都知道了……”凌霜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贺云章是你同事吧?”
“他是我下属。”秦翊再度纠正。
怪不得娴月说他高傲,看起来这样冷漠,其实心比天高。
“你知道这事幕后主使是谁吗?”凌霜试探道。
“荀文绮。”秦翊道:“但是老太妃把事情压下来了,贺云章当晚就打死了李璟,我并没经手。”
凌霜大概还不知道他的行事风格,所以听不出他这句话是剖白的意思。心高气傲的秦侯爷,可不会给宫中人做事,这也是官家为什么要独立出一个捕雀处的原因,秦翊不愿意做的事,贺云章愿意做。他这样的身份,官家也拿他没办法。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呢。”凌霜知道自己在作死,但她实在忍不住。
“什么问题?”秦翊疑惑。
凌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荀文绮到底喜欢你们俩中谁来着。”凌霜忍不住大笑:“这艳福实在不浅啊。”
秦翊被她气笑了。
“当然是贺南祯。”他冷冷道:“我没这样的艳福。”
贺南祯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被这样编排,实在好笑。
外面号角声响起来。
“你听,号角声响了,是叫你们去狩猎了。”凌霜提醒他:“你们好像都要陪官家狩猎吧。”
“我懒得去。”秦翊并不买账。
凌霜对他的傲慢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见秦翊抱着手靠在帐篷上,实在是玉树临风的个子,人也好看,身份也高,前途无量,真可惜,最后不会真便宜了荀文绮吧。她有个大胆的想法,忍不住问道:“秦翊,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