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低声吧,养病最要静的。”娄二奶奶虽然心中不快,倒也负责,坐在外边桌边,问桃染拿了单子来看,知道是太医院请的太医开的方子,吃的又是贺家收着的御赐的宫中秘药,知道云夫人尽了心,把嘴撇了撇,没话可说,道:“轿子打发了不曾?”
“正要回二奶奶呢,是官轿送过来的,不知道按什么例给赏银。”桃染小心地回道。
娄二奶奶听了,顿时哼了一声,道:“用官轿送,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能怎么打发,问黄娘子就行了,谁家没有和官轿打过交道似的,虽然是五品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偏你小家子气,这事倒紧张,你家小姐病成这样,你倒不知道回来报信!”
卿云见她在外面骂桃染,怕娴月听见,连忙把门窗关了,又怕憋闷,病气出不去,又开了一扇朝南的窗户通风,让把熏香炉和鹦鹉架都撤了,又让放下帘帐,怕光太亮,影响娴月休息。
娴月歪在床上,其实没睡着,只安静看她忙活。
卿云只当她睡着了,吩咐了厨房煮芡实百合甜汤来,让黄娘子准备胶泥小火炉,在廊下慢慢煨着,随时准备她醒了吃,见娴月歪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谁知道娴月没睡,直接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两人上次分别时还有一场大吵,卿云被骂得惨,从那之后没说过话,卿云顿时有些尴尬。
“凌霜还没回来呢。”娴月一开口又是上次的话。
卿云立刻收回了手,娴月放的狠话她是记得清楚的,凌霜不回来,娴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去看下汤炖得怎么样了。”她寻个借口,就要出去。
“你和赵家退婚的事,我听说了。”娴月却在背后道,她病得气若游丝,声音倒清楚:“岑姐姐的事,云姨也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出了大力。”
卿云的眼睛顿时红了,她停下来,木木地转过身来。姐妹俩一个对视,哪还有不清楚的呢,顷刻间心事全都分明了。卿云嘴拙,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呢,娴月却咳了起来,卿云连忙去拿漱盂,半坐在脚踏上,抚着她的背,娴月向来瘦,虽然骨肉停匀,其实摸起来肩胛骨都是薄薄一片,咳起来的时候,胸
腔里都是颤抖着,整个人像片秋风中的叶子似的。卿云心中惨痛,顿时眼中一阵发热。
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连姿势也适合,就算她嘴再拙,也不由得低声垂泪道:“赵景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娴月却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咳得满面通红,听到这句自己等了许久的话,却只是微微一笑,摆了摆头。
“做姐妹的,哪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呢?要是凌霜在,又要笑我们生分了。”她甚至还向卿云道:“要论诛心,我前些天的话,也不太好听……”
卿云只是摇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凌霜……”
越是这样坦诚的时候,越是话都只说半句,因为不用说清楚,彼此都懂。娴月只是微微笑着,像是要叹息的样子。
“我有时候说话狠了点,不是针对你。我知道你是严于律己的,对自己人反而苛待些。”娴月也是轻易不示弱的人,今日却这样道:“原本不想说的,怕以后没机会说了,现在说开了,免得你老记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年纪轻轻的小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不祥。卿云连忙道:“怎么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又不是什么大病,两天就养好了。听说永安寺的菩萨最灵,我明日上山替你烧一炷香,兴许就好了。”
“谁知道呢。”娴月照旧讲怪话,却不是朝着她,道:“要是一病死了,倒干净,让凌霜跑去吧,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从此见不着了,我才开心呢。”
她这一病,确实病去如抽丝,卧床不起,眼看着要错过楝花宴。外面传言纷纷,娄家二房从半个月前的喜事连连,直接跌到了谷底。
先是凌霜离家出走,紧接着卿云退婚,又是娴月生病,娄家二房的三个女儿,花信宴的成果似乎都成了泡影。这还不算,赵家退婚后,赵夫人又开始给赵景物色起来,顿时半个京城的夫人们都心思活动起来,说是连已经快定亲的小姐家里都动了心思,更别说其他人了。
娄家三房便是其中最热忱的一支,玉珠碧珠姐妹把其他的事都扔下了,娄三奶奶和赵夫人立刻热络起来,赵夫人也是有意气娄二奶奶,立刻邀请娄三奶奶带着两姐妹上门做客,娄三奶奶有意炫耀,直接做了两辆簇新的马车,绕着路转了一圈,才进了赵家,顿时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新郎官还是那个新郎官,是新娘子要换人做了。
在赵家的权势下,张敬程的提亲反而被盖过去了。
其实也是三书六礼,请的是翰林院的秦老大人,媒是官媒,聘礼也许得不错了,但比之赵家之前的聘礼,还是差了一截的。
娄二奶奶心中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出,倒不意外,只是感慨到底读书人心实,也知道娴月病了,却偏这时候提亲,确实是实诚人。
但娄老太君那边反应就一般了。
娄二奶奶经过的事多,虽然心里暗骂娄老太君墙头草,但早膳叫她,还是照常要带着卿云过去,卿云却犟,就是不肯去。娄老太君倒也没说什么,见了媳妇们,先问娄三奶
奶管家的事,娄三奶奶卖弄才干,说了一通,才道:“可惜晚上不能陪老祖宗说话了,赵夫人叫我去打牌呢,她喜欢玉珠碧珠喜欢得紧,说两个都投缘得很,实在难舍难分……”
“既然是赵夫人有请,自然是先去侯府,我这什么时候不能说话。”娄老太君道。
“老祖宗说的当然有道理,只是玉珠碧珠两个丫头气人呢,又说害羞不肯去,又说没有好衣裳头面……”
“这还不容易,锦绣,去把那一对珊瑚做的小凤钗拿来,给她们姐妹戴,再去开阁楼上的箱子,拿点料子来,让姐妹挑去。”
“还不谢谢老祖宗呢。”娄三奶奶立刻眉开眼笑,催着玉珠碧珠给娄老太君磕头。
娄老太君这才有闲心来管二房,问娄二奶奶,道:“听说昨日有人来提亲?”
“是张敬程张大人吧?”娄三奶奶立刻接话,笑得比蜜甜,道:“恭喜二嫂了,我可听说了,张大人的学问可好了,就是为人太板正了些,所以一直不见升官了,这也没什么,学问难得,一辈子待在翰林院,倒也乐得清静呢。正好娴月身体不好,张大人家清静多闲,嫁过去也好养身体呀,我听着都替二婶高兴。”
娄二奶奶眼里杀气都出来了,还得耐着性子敷衍笑道:“借三妹妹的吉言了,不过这世上的事也难说,正经订了亲也不一定作准呢,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轻狂人,哪敢现在就得意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现打嘴吗?”
斗嘴,她是不怕的,但娄老太君现在多少有点拉偏架了。听了她这话,反而叹一口气,道:“那倒也只能如此了,娴月那丫头是个没福的,偏又多病,能有个张敬程,也算她的福气了。”
娄二奶奶听得直咬牙,出了暖阁,一路骂回自己院子里。道:“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只能如此,人家正经读书出身的榜眼郎,多委屈了你家似的,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你家是什么状元种子呢?祖坟冒青烟,几代才出了一个探花郎,倒嫌弃起人家榜眼来了?你怎么就看准人家当不了大官了,怎么就认定只能翰林院待一世了?还嫌弃人家家族小,没亲眷,我看没亲眷倒好呢,胜过你家深宅大院,勾心斗角!说我家娴月没福,我家娴月有的是福气,张敬程娶她,是张敬程的福气呢!”
黄娘子急得一路劝:“夫人快别这样说了,老太君也是没办法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娄二奶奶哪里听得进去,回去立刻催促卿云:“你不是说要把抄的经给老太妃吗?正好今日景家有宴席呢,咱们一块去,花信宴统共只一个楝花宴了,不蒸馒头争口气,有老太妃做主,给你挑个好的,看看到底是谁后悔莫及。”
卿云不肯去,道:“娘去就行了,我还要留下来照看娴月呢。”
“娴月的病哪是一天两天的事,人家都踩到咱们头上了,你还在这婆婆妈妈呢。”娄二奶奶只管催卿云,道:“大不了把黄娘子留下来就是了。你想气死我哪?”
卿云只得收拾衣裳头面,准备出门,放心不下娴月,也觉得娄二奶奶偏心太过,过来告诉桃染:“好生伺候你家小姐,我去露个面就回来了,我让玉蓉和小雁都留在这,房里千万别少人,灯也都点着,生病的人最怕黑了。”
娴月只闭目养神不说话,等她要走,才有气无力地道:“压鬓。”
“什么?”卿云没听明白,但还是停了下来。
“你头上插戴得太死板了,金压鬓得换成玉掩鬓……”娴月说一句话都得咳两下,叫桃染:“去把我的茉莉花围拿来。”
是她新做的珍珠茉莉花围插梳,精致得跟什么似的。本来卿云满头戴金,换了玉掩鬓,稍显突兀,有一排珍珠插梳在中间过渡,顿时浑然天成了。卿云自己拿着镜子看了看,都惊讶于娴月的巧心。
娴月却垂着眼睛,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似的,只摆摆手,让她出去,等她走到门口,才道:“给赵家点颜色看看。”
卿云顿时也忍不住笑了。
要是以前,就算不说,卿云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有点力争上游的心思的,只是因为她一贯是上游,所以这心思也就从来没露过。
但也许是那一场病的缘故,退婚之后,她乘风而上的心渐渐就淡了。倒真应了书中的淡泊名利了。
要是娘知道了,一定急死了。
卿云想到这个,不由得垂下眼睛,收敛了心思,重又露出完美的笑容,扶着月香上了轿,去赴景家的宴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