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玉尘仙尊这样照搬原句,尤其是还稍稍模仿了其口吻,就莫名有些滑稽。
如果是上辈子这时候,她闻听此事必然会愤懑不已,认为那姓萧的目中无人、然后心生厌恶。
此时此刻,苏蓁只觉得滑稽。
“师姐?”
柳云遥诧然看向她,眼中还有些愤愤,“那人对师尊如此无礼,你怎么还在笑呢!”
苏蓁瞥了她一眼,“他是前辈,对后辈说话随意些,不是寻常之事?当年项师伯见我第一面,还说我是小屁孩呢。”
柳云遥还想再说些什么。
玉尘仙尊已经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是前辈,自然无需在意这些。”
他当年就是峰内资质最好的,大约早有传闻,故此萧郁听说过他,见了面才会感慨一句。
这好像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了。
修士里脾气古怪的比比皆是,反正他自问不曾得罪过那位师叔,也不作另想。
玉尘仙尊环顾几个弟子,又看向苏蓁,面上闪过一抹犹豫之色。
苏蓁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上辈子这时候,朝华仙尊早就飞升了,故此没有明心殿拜见一事。
自己也被召唤到危云峰峰顶,师父就坐在这里,先让自己拿出仙剑冷香,柳云遥则在一边惊叹,又问她能不能借来一观。
师父让自己将剑给师妹看看,苏蓁也没多想,然而等柳云遥将剑拿在手里,便说通体舒畅,经脉活络。
玉尘仙尊就让她将仙剑暂借师妹,让柳云遥调养体质,过段日子再还给她。
苏蓁说借是可以的,但要师妹给个准话,究竟借走多久,什么时候能还。
柳云遥支支吾吾没能答出来,苏蓁就直接夺回剑,当场拂袖而去。
从那之后,苏蓁又因此与师父争执数次,就是没将剑交出来。
玉尘仙尊无奈又失望,却也没逼迫她。
否则以他们的修为差距,若是他想控制她做什么事——在她晋入金仙境之前的那些时间里,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对于这段情节,读者评语里尽是骂声。
有骂苏蓁希望她赶快死的,也有骂玉尘仙尊是窝囊废不配当男二的。
思及书中提到的内容,苏蓁就明白了,柳云遥想要仙剑,并非是想拿来当法宝使用的。
那把价值连城的上品仙器,对柳云遥而言,只是用来复原圣剑灭世的道具罢了。
为了这个目标,她要炼化冷香的剑灵,而此事并非三五日能完成,所以她给不了还剑的期限。
更别说剑灵没了,这把剑等同于废了一半,届时再还回去,苏蓁肯定也得和她翻脸。
这倒也不是针对苏蓁。
为了这个目标,柳云遥弄到手的仙剑也不止这一把。
别的剑主死的死废的废,有的是她动手,有的也是她影响的。
苏蓁对此不做置喙,思及自己曾遇到的某些人,师妹的手段根本算不得狠戾。
相比之下,柳云遥也算不上真正的恶人。
不过——
柳云遥自然不会对师父据实相告,玉尘仙尊为她索要冷香,还真只是想给她调理体质、促进她修行,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柳云遥手中早已有效果相同的宝物,假若只是为了提升体质,根本不需要再多一把剑。
苏蓁也是看了那本书才知道的。
她倒是想过告诉师父,但是他凭什么会信她?她又怎么说自己是如何得知的?
算了。
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影响他帮着小徒弟要那把剑。
“小师妹。”
苏蓁微笑着开口,在师父说话之前,故作好奇地道,“你为何没去凌霄峰拜见朝华仙尊?”
“我……”
柳云遥面露遗憾,“晨间忽然有些难受。”
苏蓁也不指望她能给出什么完美借口,“师妹可好些了?”
柳云遥眼神有些不自然,点了点头。
苏蓁瞧着小师妹,倒是想到另一件事。
——锻体境和练气境都是只能延长寿命、延缓衰老,修士唯有到了筑基境,才能永葆青春,使得容貌身形完全停滞在某一阶段。
柳云遥入门数年,也还是锻体境,却仍能维持着少年样貌,对外宣称的自然是她服用了丹药。
这还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
实际上,当然是因为她并非人族,她肯定从玉尘仙尊这里得了许多好处,但唯有养颜丹是不需要的。
苏蓁仍然不太能理解,为何师妹会成为书中主角。
什么人将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书?又展示给旁人阅读?
那些评语里出现了一些怪异的辞藻,还穿插了一些奇怪的、她从未见过的符号,是否能说明读者来自异世?
圣境修士再进一步便是破碎虚空,离开此间,这说明异世必然是存在的。
苏蓁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性,然而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种。
再说柳云遥作为主角之一,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血统?
混血魔族不能说特别多,但也不止一个两个,纵然在人界少见,但要是去魔界就不算稀罕了。
其他的?
除去因血统而很难洗练灵根一事,她本身的悟性资质也只是平平。
只因为她和谢长风寻得圣剑,所以他们就是当主角了?
苏蓁认真思索着个中关系,遂想到自己重生一事,不知道这又如何解释。
厅堂里一时寂静。
“……只是有些可惜。”
柳云遥觉得气氛不对,就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错过了拜见那位前辈的机会。”
姜望忽然开口道:“我听闻朝华仙尊本不喜热闹。想来他也不会怪罪。”
他看向小师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还有些许安抚之意。
柳云遥抬起头,甜甜一笑,“希望如大师兄所说。”
苏蓁听得十分难受。
九界种族众多,各族天赋迥异,却几乎都能与人族诞下后代,故此,在人界的土地上,原本就有着许多混血。
在仙府宗门里也并不例外。
灵族,羽族,妖族,鬼族,修罗族等等——这些种族的混血不能说常见,但像天元宗这种门徒数万的大派里,都难免藏着几个。
寻常修士发现不了,境界高的修士即便发现了,也不会当回事。
毕竟门规也没有说只收人族。
但魔界与人界间的恩怨已久,魔族比之其他种族又有诸多不同之处。
他们不仅身怀恶瘴,能使修士神魂离散、形骨扭曲而化为魔物,而且曾经就有魔族混血混入仙门中,广开界门,使得万千魔物流窜于人界,毁了那千年宗派的福地灵脉,还将无数修士献祭给魔神。
这种先例也只发生在魔族血统的修士身上,其余诸族的混血从未有过。
即使也有叛出师门、违规杀同门的,那也都是私人恩怨,人族修士里这种叛徒更多。
上辈子最后都成了魔修,这辈子还随时在用魔门秘术,苏蓁对魔族自然是没什么仇恨的,但也没兴趣看他们演戏。
苏蓁也是看了书才知道,大师兄也早就清楚小师妹的身份。
——姜望有鬼族血统,生具血咒,每隔数年会发作一次。
虽说并不致命,但也疼痛难忍,要煎熬几个时辰,故此他会提前闭关,设置好结界,然后孤身一人,咬牙撑过去。
柳云遥入门后不久,就意外撞到他血咒发作,彼时姜望浑身浴血,面目可怖,然而她并不害怕,反倒是温声安慰他,甚至险些被杀死。
在那之后,她在姜望心中就变得特殊起来。
苏蓁在多年后倒是发现了大师兄的血脉问题,但在书中看到这段描写时,她才知道师兄和师妹之间曾有这么一个故事。
她只觉得诡异万分。
——姜望当年的结界水平竟如此之烂,连一个锻体境修士都能闯进去。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接着想起柳云遥是混血魔族,不能和寻常锻体境修士相比,又觉得也勉强说得过去。
姜望也因此知道了柳云遥的血统秘密。
故此,苏蓁懒得看他们眉来眼去地演戏,更不想再因为那把破剑的事吵一架,干脆当场告辞。
“弟子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师父首肯,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柳云遥大吃一惊,原本还想等着师父让师姐拿出仙剑,谁知道对方竟直接走人。
苏蓁说走就走,转眼间已经掠至院内,忽的脚步一顿。
“师尊……”
她转过头。
玉尘仙尊追了出来。
他没有拦住她,只是跟在她的后面,若是她想走大约也是能走的。
一身白衣的青年伫立在庭院里,在满园花圃间,入目皆斑斓艳色,唯有他的身影清清泠泠,好似玉树堆雪。
柳云遥和姜望皆在屋内,此时偌大的园子里唯有他们二人。
玉尘仙尊轻声道,“你与冷香依然难以相契?”
“不行。”
苏蓁淡淡道,“我觉得我是有负师尊厚望了,每每想起便心生愧疚,但是……”
玉尘仙尊微微皱眉,“你不必……”
庭院里花树玲珑,万紫千红夭夭灼灼,年轻的修士微笑着抬头,一席湖绿罗衫衬得清肌莹骨,夏日躁热仿佛都褪去几分。
她云鬓亸垂,翠眉如烟,面若娇花照水,翦水双眸绿意苍苍,在浓黑睫羽下,波光流转。
“师尊还记得吧?”
苏蓁自顾自地说道,“那年的宗门大比里,我是筑基境的魁首,得知最终奖励是你用过的仙剑,好生欢喜,又怕无法早日契合,让师尊失望,就问了师尊,是你说让我放心,我赢的就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能用就用,若是不行,便是拆了卖了也不打紧。”
玉尘仙尊哑然望向她。
苏蓁认真地道:“想到师尊说过的话,我就没那么难受了。”
这是真话。
因为这些都经历过一遭,所以当然没那么难受。
玉尘仙尊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就微微低下头,神情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苏蓁轻松地向他挥了挥手,“弟子告退。”
她闪身飞至院外,直至站在危云峰顶蜿蜒的山道上,也再没有被喊住,不由觉得有些讽刺。
没认主的仙剑,向来没有随便借出的道理,借了就得做好失去的准备。
毕竟旁人要是误打误撞让仙剑认了主——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修为高的人还行,能自行解除,使得仙剑回归无主状态。
若是修为低的,那就不好办了。
上辈子师父倒是也说过,假若真发生那种事,就让她去自己私库里再挑一把仙器。
但苏蓁是水土草木的四属性天灵根,冷香是草木属性,两个属性都与她契合。
而玉尘仙尊手里的另外几把仙器,要么是风水,要么是风冰,类似这般,要么属性不符,要么就只有一个属性相符。
他也说过可以帮她铸造仙器,但炼器极为浪费时间,苏蓁更乐意用这功夫去提升修为,而且要铸造仙器,需要收集许多合适的天材地宝。
她看过师父私库的收藏,觉得已经有的那些不太够,若是出去搜集材料,就更花时间了。
冷香是自己辛苦奋战赢来的剑,打了数十轮比试,其中还有车轮战,旧伤未愈就要继续打下去,伤上加伤,最终遍体鳞伤地拿下魁首。
多少经脉断裂,多少骨头折碎,浑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如果没有更好更合适的宝物来交换,她凭什么要交出去?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既然知道无法认主,苏蓁已经琢磨着如何让它发挥最后一点作用了。
她走了几步,正准备直接飞回住处,脚下又是一顿,面上浮现出诧异之色。
山间云开雾散,近午时分,晴空里日光明朗。
丈许之外,有个人站在曲折的山道上,身姿挺拔威武,气度深如渊海。
一身玄色华服的英俊男人,满脸认真地望向她,完美如雕琢般的面庞上,倏地绽开笑容。
那双透着蓝调的眸子盛满金辉,仿佛坚冰消融,于灼灼光芒中,晕出炫目的暖意。
苏蓁在他眼里看到无尽的喜悦与期待。
仿佛还有诉不完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