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是她儿时最悠闲自在的时光了,当时她最喜欢喝的,就是德源寺的斛珑茶。
再后来,便是风光回朝,血洗王殿,满朝腥风血雨……
女王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那些充满杀戮的旧事。
佛子见她若有所思,担心她又深
() 陷过往忧怖中,难以自拔,便将话题引开。
“女王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女王睁开眼睛,恢复了清明。
面前她的国师清清朗朗,似天上皎月,正在同她问话。
女王想起了正事,说道:“达尔丹城中的探子来报,说是呼延海莫不知为何,连夜离城而去了,如今达尔丹城中,只有他的副将在主管各部。”
女王还道:“且北戎王庭那头传来消息,说他如今人亦不在北戎,只是带走了三百金甲骑兵,不知去向了。”
“国师,你说他去了哪儿,会不会是在暗中,又想生事?”
佛子垂眸静思。
突然脑中掠过许多画面。
而那些画面最后指向一个人。
那日带着许多人闯入寺庙,在佛堂前气势汹汹问他要人的男子。
此人和手下都是来自北戎,外貌体型与传言中的呼延海莫也是对得上。
这实在是太凑巧了。
可呼延海莫这样野心至上的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心舍下刚刚到手的城池,披星戴月、奔袭千里,赶到西域来呢?
若此事属实,那实在是不可思议至极了。
中原。
蓦地,佛子脑中闪现司露同他说的,要回中原的话。
或许,他是为了——
中原神女。
“女王,呼延海莫眼下,或许不再他处,就在西域王城。”
女王大惊,“国师何出此言?”
佛子平静道:“我叫来一人,你就明白了。”
佛殿外,司露正听小沙弥说得热火朝天时,有人过来寻她,言道:“佛子叫你过去一趟。”
司露不明所以地跟着去了。
一路上,脑子还不停浮现着小沙弥同她所说的种种,佛子与女王间发生过的惊心动魄之事,当真是听的人热血沸腾。
到了后堂。
司露面见了女王和佛子。
佛子屏退了众人。
叫司露脱下僧帽。
司露有些犹豫,眼神躲闪,但碍于佛子的要求,只能照做了。
当乌发如瀑、倾泻而下时。
她特意去观察了女王的神情,生怕她会误会,那可就麻烦了。
可女王到底还是吃味了。
瞧着面前美得出尘脱俗、不似凡人的女子,她想起这些日子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
什么狐妖魅惑、佛子受其蛊惑,将之藏在佛殿之内,夜夜与之同塌而眠,寻欢作乐……
而她今日来,亦是存了一探真假的目的。
可偏偏——
他还亲自将人叫到了她的面前来,眼睁睁让她看这一切!
女王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扭头对着佛子道:“国师,所以你便是要告诉我,你在佛寺私藏了一个女人?”
佛子没料到女王会有如此过激的举动。
一贯淡然
镇静的他,竟有一时的愣怔。
司露怕他们因她生出嫌隙,那她可就罪过大了,赶紧跳出来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女王您听我说,法师只是帮我,并非是故意藏着我……”
可女王并未听她解释,只是定定望着佛子,眼中布满伤痛。
“国师,这几日我在宫里,不是没有听到风声的,只是我始终不愿相信。”
她缓缓站起身,攥紧了手掌,朱红丹寇嵌入肉中。
“如今亲眼看到了,我才知道,这市井所传,你藏了女人在佛堂里,是真的。”
她眼中含着泪,唇角颤抖,一字一顿道:“所以,你当日如此决绝,要离宫别居,就是为了她吧?”
完了,这下误会大了!
司露瞠目结舌。
都说情爱会让人失了理智,谁能想到,女王会因情爱失智到如此地步。
佛子面对女王如此,也是陷入了沉默。
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他,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无措。
“国师,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女王见佛子不说话,只以为他是默认了,更是伤心欲绝,拂袖而去。
同为女人,司露知道女人吃起醋来是毫无道理的,而女王眼下的样子,便是在吃醋。
解铃还需系令人,若是佛子不去解释,这件事就永远无法开释了。
司露为他们的事情急得团团转,她眼睁睁看着女王拂袖离去,上前劝说佛子道:“法师,您还愣在此处做什么,快去追女王,向她解释清楚呀。”
“不必了。”
佛子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嗓音清冷,脸色也变回了平日的古井无波。
司露咬咬牙,但又无计可施。
她知道佛子方才也因女王乱了心神,但他偏偏,不愿表露,无所作为。
真是叫人恨铁不成钢。
司露亦有些愤慨,喟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后堂。
徒留佛子一人对窗凝神,孤独寂寥。
斜阳落进窗棂,在他冷冷清清的衣袍上落了一层光晕,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清隽飘逸了。
透过窗棂,他眼睁睁看着女王的仪仗渐渐离去,消失在漫长的甬道尽头。
却始终没有任何做出行动。
只是那只攥紧佛珠的手掌,骨节有些泛白,在微微颤抖。
直到斜阳散尽,暮色四合,佛子方才收回了目光。
他叫来了寺中的高僧,那亦是他平日最信任的手下。
他拿出兵符交给他,嘱咐道:“北戎王这几日或许就在王城,你派人暗中搜寻,切莫闹出动静,打草惊蛇。”
“若是寻找了,就地诛杀。”
明明是清冷脱俗的一张神仙面容,说出口的话却是狠辣宛如地狱修罗。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
司露几日都没有舒心过了。
自女王负气而去那日后,她心里总是闷闷的,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毕竟此事因她而起。
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那日从小沙弥口中,她知道了国师与女王间的故事,十分不想让他们二人就此失之交臂,那太可惜了。
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碍于世俗不能在一起,听起来,就是个非常凄美的故事。
可这样凄美的故事,她却希望能有圆满。
小沙弥今日同她说:
自女王走后,佛子闭关不出三日了,他每每去送饭时,都看得出来,佛子的心情也是不佳的。
看来,不光女王伤心,佛子也会难受,只是他不愿表露,憋在心里而已。
司露决定趁此机会,去找佛子谈一谈。
清寂的佛堂内,烛树葳蕤,光影摇晃。
身披袈裟的佛子正跪在蒲团之上,默念心经,背影清瘦俊挺,宛如岩岩青松。
司露手中端着餐盘,悄悄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
“法师。”
佛子没料到是她,缓缓站起身来。
“女施主,是你。”
“是我。”司露点点头,将斋饭端到桌上。
“安廿被师兄叫去干活了,让我替他给你送斋菜来。”
“有劳了。”
佛子淡淡说着。
见司露却迟迟不走,他问道:“女施主,是有事吗?
司露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索性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法师这几天,可是心里也不好受?”
否则,也不会躲到此处来,闭关不出了。
面对她的发问,佛子静默了,并未言语。
司露继续问他:“女王误解了您,与您产生了嫌隙,您难道不想与女王释开误会吗?”
“想。”
本以为佛子不会应答,却没想到,他吐露了心声。
“既然想,那便要去做。”
司露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不日你便请告回到王宫去,女王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你们之间的嫌隙就能自然而然地消除了。”
佛子却道:“可我不能毁了她的清誉。”
司露知道他的顾虑,这也是他自请出宫的理由。
她道:“所以,你便愿意毁了自己的清誉吗?”
“可你知不知道,你自毁清誉,对她而言,会更加痛苦?”
佛子捻珠的指尖顿住了,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司露说道:“同为女人,我能想象,这几日,您的女王一个人在宫中,不知会胡思乱想,肝肠寸断到何种地步。”
“您真的忍心,看她孤苦无依,受尽煎熬吗?”
“法师,您救人无数,可为何,就不能救一救女王呢?”
佛子怔住了。
司露的话,宛如洪钟,一下一
下砸在他心上,让他孤寂冰封的一颗心,豁然裂开一道口子。
生疼。
这一刻,司露看到佛子眼神里的闪烁松动。
她恳求道:“法师,您能悲悯天下苍神,能渡化世间众人,求您回宫,渡一渡女王吧。”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司露知道,那是佛子内心在挣扎。
终于,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清清楚楚听到,他说了一个字。
“好。”
那一刻,司露喜极而泣。
*
三日后,风清日朗,惠风和畅。
佛子在德源寺宝殿中,设下千人讲坛,举办一场空前盛大的论经大会。
旨在宣扬佛法,普渡世人。
这也是佛子回宫前的最后一场论经会。
从此后,他或许将不渡世人,只渡那一人。
宝殿宏伟,香烟袅袅。
千人参禅论经的场景很是恢弘,蒲团一直从殿内铺陈开来,延伸至殿外,阶下,广场。
来自整个西域的信徒们都集结在此,他们皆着僧袍,盘腿打坐着,远远望去,齐齐整整的一片,蔚为壮观,他们个个目光虔诚,倾听着佛子在讲坛之上,讲经论道。
今日佛院众人忙碌得紧,要招待那么多外客,人手肯定不够,司露也自愿加入帮忙,给外客端茶送水、准备斋菜。
光一上午,她就跑了数趟,累得腿都快断了。
不过能帮上佛子的忙,她乐在其中。
时不时看看讲经台上气度非凡、恍若仙人的佛子,就没那么累了。
她不知道。
人群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待她再次送完一趟茶点,反身折往后堂的时候,身后突有一道人影飞窜而来,将她牢牢抵在了墙上。
此条通道掩在深深帷幕之下,极为幽暗,外人难以察觉。
看起来,此人是在此处掩伏她许久了。
司露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双手已被铁钳般的掌心锁在了墙上,那人高大的身躯顷刻覆了下来,带着炽热的鼻息。
“想死我了,让我亲一口。”
是呼延海莫。
“救……”
司露腿都软了,面色也是唰得一下变得如纸惨白,刚要喊叫,那人的唇便已经狠狠贴上来,堵住了她微张的檀唇。
“唔……”
呼吸被那人完全占据,他的唇舌像是带着恨意,横冲直撞进她的口中,与她深深交缠,一路攻城略地,掠夺入侵,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司露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呼延海莫松开了她。
司露得了喘息,连忙就要叫人,用尽全力拼命挣扎。
“来……”
“嘘,莫要声张。”
呼延海莫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唇瓣,他气息未定,尤在微喘。
司露愕然发现,他胸口雪缎袍襟上,染了一抹刺目的血色。
她瞪大眸子,掰开呼延海莫的手。
“你受伤了?”
呼延海莫看着她,冷笑。
“那秃子觉察出了我的身份,派人刺杀我,是我小看他了。”
司露惊呼:“那你还敢来,你不要命了?”
呼延海莫颇为自得,笑道:“为了你,我是不要命了。”
司露毫不留情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呼延海莫将她狠狠抵在墙上,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只是自己,目光冰冷幽沉。
“你不会是看上那秃驴了吧,我方才一直在观察你,你看他的眼神,跟看旁人可不一样。”
司露的下巴都快被他捏碎了,痛苦之下,她费力解释着,“我没有,我对法师只是敬仰……”
她说得是实话,亦不想被呼延海莫误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那便最好不好。”呼延海莫冷笑,松开了手,他目光幽暗,狠狠咬牙道:“那秃驴,我迟早杀了他。”
说罢,他又安抚似得替替司露捋了捋鬓发,用又低又沉的嗓音,对她说道:
“乖,你且等在此处,我过几日再来,风风光光把你接回去。”
司露刚想说不会跟他走。
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呼延海莫却已经转身走了,帘缦之外,他身影顷刻混入缭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疯子。
他就是个疯子。
司露看着他的消失的方向,一阵又一阵的后怕、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