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鞭子抽下来,孙齐铮奄奄一息,被衙役糊上了药膏,说道:“大人受累,若是明日还有审讯文书,就要抽打前面了。”
他意识模糊,只听见身边的衙役议论着宁王爷,皇上之类的话。
被人扔回牢中时,孙齐铮脊背摔在地上,又一阵彻骨的剧痛险些让他背过气去。这里的衙役手法娴熟,折磨人的方法多了去,下手拿捏着分寸,只会叫他痛,不会叫他死。然而孙齐铮却是头一回吃这样的苦,牙根几乎咬烂,意识昏昏沉沉,时而痛晕,时而痛醒。
孙齐铮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落到这般田地的一日。夜间一场大梦,他恍惚看见已经死了的周文皓和郑褚归来到牢门之外,冲他招手,要他出去。
下一刻他被背上的伤口痛醒,惊慌地朝门处张望,却什么都没看见。半梦半醒间,他还看见了许多人,那些曾经与他同盟的,与他敌对的,如今都已经死了的人。
到后来孙齐铮甚至不敢闭眼,他害怕那些开始蔓延在心底的绝望,努力让自己镇定,想着这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越是这样的关头,该越是冷静才是。
然而他要面临的折磨远远不止如此。接下来的两日他几乎没合过眼。
衙役送饭的时候,像扔狗盆一样将馒头扔在他的面前。孙齐铮看着满是灰尘的馒头,许久之后才缓缓动身,拖动着剧痛的身体往前爬了两步,把馒头捡起来一点一点撕掉外面沾了灰尘的膜皮,一点点将里面还干净的地方吃尽。
在牢中时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见任何阳光,只有燃不尽的灯火照明,一点一点吞噬着孙齐铮的意志力和心中的希望。
忽而寂静的环境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有人老远喊道:“你们,快过来!”
守在孙齐铮牢外的几人同时应道:“什么事?”
“舍房着火了,救火的人手不够,你们来帮忙!”
“我们看守的是要犯,走不脱。”门外的衙役回道。
那人怒道:“人命关天!你们留一人看守就是,门都锁着怕什么!快来!再耽搁日后咱们都要睡草地!”
几人一合计,便留下了一人守着,其他五人匆匆离去。几番嘈杂的声音过后,周围又静下来。
孙齐铮蜷缩在角落,像个静静等候死期的老人。
半刻钟后,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声音不大但在如此静的环境里极为突兀。孙齐铮掀开疲惫的眼皮朝外张望,却正看见一个披着宽大的墨色斗篷的人站在牢门前。
他身体微微一动,刚要开口,就见那人摘下了帽兜,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大人,我来救您了。”
来人是迟羡,左手握着一把长刀,刀刃上挂着鲜血,正往下滴落。
“迟羡?”孙齐铮眼睛猛地一睁,几乎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迟羡拿出钥匙,将门锁打开,快步走进来时脱下了身上的斗篷,一下就将孙齐铮扶起来,顺手将斗篷披在他的身上。
孙齐铮握着他的手臂以此借力站着,嘶声道:“带我去见王爷。”
“大人。”迟羡漠声道:“王爷屡次求见皇上,去衙门下了审讯令,
放言务必要衙役在这几日让大人认罪。()”
孙齐铮涨红了脸,脖子青筋尽现,手死死地抓住迟羡的胳膊,咬牙切齿:“王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泠州已无大人容身之所,属下此次前来,便是想将大人救出去。”迟羡道。
“那把火是你放的?”孙齐铮惶惶道:“逃狱出去,唯有死路一条。”
迟羡面色平静道:“也是大人唯一的生路。”
孙齐铮看着敞开的牢门,心乱如麻。他知道了许承宁太多的秘密,不仅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更是他心中最大的威胁。
许承宁倘若想除掉他,解决心头大患,那么让他死在牢中是最佳时机。
“走!”孙齐铮一声令下,让迟羡扶着自己快速离开大牢。
出去时他看见原本守在门口的衙役正躺在血泊中,正是先前笑着对他说活络筋骨的那个。
迟羡制定好了逃生路线,带着孙齐铮飞快下楼,避开人群往偏僻之处走去。
大火烧得猛烈,映亮了半边夜幕,众人叫喊着救火,无比杂乱。
迟羡将他带到大牢的后方。那处拴着两匹马,看起来是早就备好于此。迟羡将孙齐铮扶了一把让他上马,等他去解另一匹马的时候,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叫喊,“谁在那里!”
孙齐铮受惊下意识望去,与前方的衙役对上视线。那衙役眼睛一瞪,当即大喊,“来人啊,有人劫狱——!”
“大人,抓紧了!”迟羡声音一沉,扬起马鞭抽打孙齐铮的马,只听一声长鸣,骏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孙齐铮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疼,尤其是后背,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像是又被硬生生抠开,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汗水更是让他的伤口更疼一分。
他不敢松手,斗篷灌满了风,夹紧马腹往前狂奔。
迟羡很快也追了上来,长衣猎猎作响,墨发飞舞,手中一柄长刀甩着血珠。他如夜中的一支长剑,与风并肩而行,赶上了孙齐铮的马,说道:“大人,前方尽头处有禁军守备,属下会为大人开路,一定不要停下,只要冲出禁军守备,再往前就能出泠州。”
此处牢狱本就建在泠州的边境处,出了泠州之后山路复杂,天高远阔,孙齐铮的马往何处逃,找起来就难了。
如今那些荣华富贵再无奢望的可能,孙齐铮只盼着能保住一条命就好。
果然迟羡才是最忠心于他的人。任何人都会背叛,他不会。
就见他加快速度,赶超在孙齐铮的前面,很快夜色就淹没了他的背影。
耳中尽是呼啸的风声,孙齐铮驱着马狂奔了一盏茶的时间,就隐隐看见前面火光明亮,声音纷乱。
孙齐铮不敢慢下来,直到马奔到面前时,他才看见迟羡在禁军中厮杀,长刀被染得血红,他的脸上也溅满了血,被层层围在其中。
正是如此,禁军的守备才开了一个大豁口,等那些人看见孙齐铮骑马奔来时,再喊着拦截已是来不及。
孙齐铮驾着马,面露
() 狠厉之色,一举冲破禁军的守备圈,朝前方狂奔。
只要出了泠州,就有了生的希望。
他夺路而逃,不敢往身后张望,恨不得用马鞭把马屁股抽烂,身体剧烈地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只要眼下保住了命,他就还有别的出路,不缺东山再起的机会,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正当他设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时,本该是寂静黑暗的旷野,却突然亮起了火光。
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连成了长排,密密麻麻,将前路完全挡住一般。孙齐铮大惊,霎时慌乱起来,像看见了极为恐惧的东西,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在那一重又一重的火光中,他看见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那红色如鲜血一样,在焰火的照耀下呈现出无比绚烂的色彩,因旷野的风而翻飞着。着红衣之人生了一张精致的脸,眸光恍若映万千星光,眼角一颗小痣。
一如许多年前,孙齐铮站在一众进士队列中,仰望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裴寒松,分明已经死了十九年了,眼下却又站在他的面前。
孙齐铮吓得浑身冰冷,恍若被厉鬼索命,几乎将眼珠子瞪裂。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他惊吓太过出现了幻觉,站在那处的并非裴寒松,而是他那个外孙女,纪云蘅。
说来也奇怪,裴家那么多人无一人与裴寒松相像,偏生这个姓纪的,竟生了一双与他那么相像的眼睛。
她站在风里,直直地与他对视。
分明看起来如草苗一般,轻易就能碾碎,或是连根拔起。
可不论如何做,她都鲜活地站在那里,仿佛坚不可摧。
孙齐铮的心头涌上浓烈的恨意,想驾马冲过去,用马蹄将纪云蘅的身体踏碎。
下一刻,他就看见站在她边上的许君赫伸手,从旁人的身上摘了一柄弓,长箭搭弦猛地拉开,靶心正对着他。
他猛地一拽缰绳,想要将马调转方向。但此前跑得太快,一时半会无法急停,更不受他使唤,况且双臂一用力,他的后背就剧烈地疼痛,让他双眼一黑险些栽倒。
眼见许君赫松弦放箭,孙齐铮忽而感觉后背扑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扑得脱离马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孙齐铮的头不知磕在什么地方,眼前发黑,耳朵剧烈嗡鸣,除却疼痛之外其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其后风声肆虐,迟羡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大人,大人!”
孙齐铮的意识才慢慢恢复,只感觉脑袋上流下了温热的血,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如刀在刮,每一寸筋骨都被生生砸开。他粗重地喘着气,看见迟羡的肩膀被箭穿透了,血液汹涌,浸透半边衣袍。
“属下无能,没想到皇太孙已料知属下的计划,带人在此处拦截。”迟羡低下头,满眼歉然。
在这一瞬间,孙齐铮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可他身体这般状态,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只颤声道:“你快走,别被他们抓住,以你的身手定能轻易逃脱!”
“你去裴家那座被封了的府邸,裴寒松的书房中的地上有暗道,里面藏着东西……你去告诉王爷,让他尽全力救我,否则你就将那些东西送给皇上……”孙齐铮说上一句话,就要大喘几口气,急急道:“我与他本就是一条船上的,船沉了,谁都别活!”
迟羡望着他,不应声。
孙齐铮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绝望中抓住了一丝救赎般,问道:“迟羡,你是对我最忠心的人,我能绝对信任你,对吧?”
迟羡听后,忽而笑了一下,双眸轻弯,原本冷漠的脸带上轻浅的表情,竟显得十分俊俏。
他望着孙齐铮,轻声道:“迟羡此生,只忠一主。”
“也是,若我死了,你也不能独活。”孙齐铮喃喃一句,又像是安抚一般,对迟羡道:“你放心,月中之前若是我能见上王爷一面,就会将放药的地方告诉你。你是我最器重的人,我若不死,就绝不会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