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菊送来的药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药物,但出奇的好用,摸上之后没一会儿就开始发热,随后又变为淡淡的清凉,痛意大大消减。
纪云蘅的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因为六菊给她送了药,也因为过会儿能吃到许君赫买来的糖葫芦,这些东西她以前是没有的。
吃过午饭后,纪云蘅坐在门槛处发呆,她身上的疼痛让她难以集中精神,索性呆坐着胡思乱想。
不能出去,那么她就不能再给薛叔记账,也不能再生病之后去晴姨那里喝豆花,也不能去见苏姨母。
先前路边的那些总是让她嘴馋的食物也吃不到了,还有那些喜欢堆坐在树下闲聊的爷爷奶奶们所说的东西也听不到了。
纪云蘅将一条条不能出去而失去的东西细细数过,发现自己会失去很多,于是心情慢慢低落。
但一想到等会儿许君赫会带着糖葫芦来,伤心的时候还会有一丝欢喜支撑着。
正午过后,太阳开始西斜,晌午之后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纪云蘅坐了许久,没能等到许君赫,却等来了一场大雨。
泠州闷热了好几日,仿佛就是在酝酿这场大雨,所以雷声降下来的时候劈得极响,吓得纪云蘅连忙藏进了屋中,害怕这雷声把自己的房子给劈碎。
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搭在瓦顶,门窗上,发出咚咚闷声。
天光黯淡,屋中没有点灯,雷雨交加声中,纪云蘅呆呆坐在床上。
她这才恍惚意识到,今日良学不会来了。
许君赫是昨日在宴席结束后,邀请了几人前往长兴谷赏花,其中就有纪远。
长兴谷倒是不远,许君赫本就计划好晌午之前回来,却没料那几人之中有一两个不会骑马,只得坐马车去,于是一来一回就用了半天的时间。
回来之后他因应付了那几个蠢人半日,只感觉浑身疲惫,心中烦躁不已,转头就回了山上的行宫,一时间将与纪云蘅的约定抛之脑后。
正逢殷琅送上了纪家近几年的流水账目,他坐在房中开始查,等到第一声雷落下的时候,他的思绪才从账本中剥离,想起今早走的时候,与纪云蘅定下了约定,要带糖葫芦去找她。
许君赫皱着眉起身,来到窗边往外一看,已是狂风暴雨,树叶飘摇。
天阴得像入夜一样,几乎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他扬声道:“殷琅。”
宫门应声被推开,殷琅的脚步声渐近,“奴才在。”
许君赫问:“什么时辰了?”
殷琅答:“回殿下,已是酉时了。”
泠州的夏天虽然白日长,但临近戌时太阳就会落山,现在就算是冒雨前往纪云蘅的小院,再快的脚程也无法在日落前回来,许君赫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否决,心想也只能等明日雨停了才能去找纪云蘅了。
“备水。”许君赫下令。
来泠州之后,许君赫日日都在日落前沐浴入睡,殷琅已然习惯,早就让太监们将水备好,只等他吩咐。
许君赫沐浴后换上睡袍,躺上床的时候脑中还闪过今日与纪云蘅分别时,她那双带着希冀的眼。
短暂出现的眼睛让许君赫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烦闷,他翻了个身,将脑中的思绪抛却,全心入睡。
等再次睁眼时,他已然变成小狗。
只是这次与之前不同,瓢泼大雨落下来发出的声响在小狗的耳朵极其的响,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其后就是他感觉身上湿稠黏糊,似乎是浑身的皮毛都淋了雨,毛发打结在一起的重量。
许君赫低头一看,就见小狗的皮毛上糊满了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脏得如同在泥潭里打了一百个滚一样。
饶是他已经习惯穿成小狗这样的怪诞事,却还是在此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汪!”
倏尔,身后传来纪云蘅的声音,“学学,不要乱叫,吓我一跳。”
许君赫转头,看到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就见一道细长的水柱从屋顶往下落,而纪云蘅就蹲在水柱的旁边。她将袖子和裤腿卷起来,露出的左臂和左腿满是刺目纵横的鞭伤。她身边摆着两个木盆,里面已经装满了浑浊的水,由于地上没铺地砖,导致水浸湿了地面之后,变成了稀软的泥巴。
纪云蘅就蹲在水盆旁边,正用手将手里刚抓起的一团泥巴团成球。
许君赫从来不知,纪云蘅的这间破旧的寝房竟然漏水。
雨势太过凶猛,于是那些水便不是滴下来,而是形成了细细的水柱。
纪云蘅应该是接了许多盆,但漏水的地方不止一处,连床上都完全湿了,地上更是泥泞得一塌糊涂。最后纪云蘅大概是累了,任由雨水浸湿了地面,而后她干脆在此捏起了泥巴。
许君赫满心震撼,他从未见过这么会苦中作乐的人。
纪云蘅的脸上并没有伤心的表情,相反,她笑得很开怀。她脚边摆了很多被捏成了没有形的泥巴,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
她兴致勃勃地将手里的泥巴捏好,甚至递到许君赫的面前看,“我又捏了个学学!”
然后那个看不出形状的泥巴团就放在许君赫的身边,纪云蘅扭身回去,又挖出一块泥巴,哑哑的声音传来,“很多只学学,就不孤单了。”
许君赫仰着头,盯着纪云蘅看。
他与纪云蘅就近在咫尺,两三步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她,可许君赫却觉得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世间。
纪云蘅也会孤单吗?
许君赫原本以为她独自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一人吃饭,一个睡觉,习惯没有人与她说话,习惯坐在院中一坐便是一整天的日子。
许君赫看着她的背影,恍然明白纪云蘅其实是十分孤独,且害怕孤独的。
否则她不会捡一只小狗回来,即便那小狗突然变了性情对她又凶又咬,她也没有丢弃。
也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闯入她的小院时,没有用十分坚决的态度和敌意逼人离开。
更不会在房顶漏水,浸湿了地面时,挖出泥巴捏了一只又一只被她称作学学的小泥狗。
她对小狗说,其实就是在对自己说。
有很多小狗陪伴着,佑佑就不孤单了。
许君赫在顷刻间心脏紧缩,一时间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小狗也会有这么多情绪。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称作后悔,只是想着,若是今日在回来的时候没有忘记与纪云蘅的约定,或许他就能带着糖葫芦来小院里。坐着与纪云蘅说些话,暴雨来临时,他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纪云蘅的寝房屋顶漏水,从而帮她修理好。
又或许他会将纪云蘅带走,带去行宫里,在柔软而安静的地方安心入睡,不会被雷声和乒乓作响的雨声惊扰。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在泥水中度过漫长的夜。
许君赫坐在原地许久没动,直到纪云蘅自己玩累了,这才起身用盆里接的水洗干净了手和脚。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学学,你也太脏了,我现在很累没精力给你洗,明日再给你洗吧。”
纪云蘅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外室的桌边,开始整理上面的笔墨纸砚。
这桌子是纪云蘅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只有床榻的一半长度,但她的床榻现在完全湿透,仍不断滴着水,已经不能睡人,所以她要在桌上将就一晚。
纪云蘅很熟练了,桌上的东西收好之后,她取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爬上桌子侧躺,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而后静静地闭上眼,入睡。
周围很吵闹,什么声音都有,只有纪云蘅是安静的。
若不是她的身体还在微小地起伏着,许君赫都以为她就这样死去了。
他抬爪子走过去,奋力爬上椅子,借着桌子边缘立起身体,看见纪云蘅的脸颊尽是绯红,呼吸也不似平日那般绵延平缓,略微有些急促。
许君赫想起先前她那姨母说过,她是早产儿,自幼身体虚弱,想来是在凉水中玩了泥巴,又浸湿了衣裳,患上了风寒,发高热。
纪云蘅身体不舒服,昏昏沉沉间拧起了眉头,高热致寒,她用力将身体缩起来,甚至到最后不停地打着颤。
此夜漫长,不仅仅对于纪云蘅,对许君赫来说也是。
他跳上了桌子,蹲坐在纪云蘅的脑袋前,几乎一整夜的时间都在看着她。
起初她紧皱着眉,身体约莫是太过难受,以至于就算是睡着了,也有几声微弱的嘤咛从唇里飘出。
后来睡得深了,纪云蘅安静下来,身体也不再发抖,但身体的热意却在不断提升,像是昏迷过去了一样,很长时间都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这不是六月酷暑,而是凛冬的一个夜晚,纪云蘅一定会死在这样的夜晚。
许君赫坐在她身边,从倾盆大雨坐到雨停,从夜晚坐到了天亮。
许君赫活了二十年,从记事起他就一直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之人,他甚至分不出一丝怜悯去可怜别人。
而今他用了一个漫漫长夜,直到天亮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也是血肉做的,也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