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谢有一天寻找走失的两只驯鹿的时候,碰到一个背着桦皮篓的汉族老人,他是来采黄芪的。哈谢问他采黄芪是熬鹿胎膏吗?因为我们用铁锅熬制鹿胎膏的时候,常在里面加些手掌参和黄芪等药材。老头说,他哪里能打到鹿胎呢,他采黄芪,不过是拿到药铺卖了,换口饭吃。他说现在日本人来了,饭更不好混了。哈谢就问他,日本人真的要清理蓝眼睛的俄国人吗?老头说,那我怎么知道!不过日本人一来,蓝眼睛的人快跑光了!
哈谢回到营地,在晚饭的时候把遇见老头的事对大家说了,娜杰什卡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吃得直打嗝,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往嘴里填着肉。吉兰特没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万对着吉兰特的背影叹息着说,他可真不像我伊万的儿子啊,没点硬骨头!依芙琳一直怀疑吉兰特的身世,她“哼”了一声,说,吉兰特的眼睛那么蓝,当然不像你伊万的儿子了!娜拉很反感依芙琳这样说吉兰特,她站了起来,对依芙琳说,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样了,再“哼”别人,鼻子就歪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了!她的话让在场的人大笑起来。依芙琳气得蹦了起来,她说,我的鼻子再怎么歪,也歪不到额尔古纳河左岸去,那里有你们的尿骚味,我嫌脏了我的鼻子!我宁愿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日本海去!
那时谁一提“日本”二字,娜杰什卡就像听到雷声一样不安。依芙琳的话把娜拉气走了,娜杰什卡却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肉。她这种吃相把伊万吓着了,伊万说,娜杰什卡,你可只有一个肚子啊!娜杰什卡不回答,仍旧吃肉,依芙琳大约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她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那天晚上,有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在营地,一个是娜杰什卡的呕吐声,一个是娜拉发出的“哑哑哑”的叫声。娜杰什卡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肉,娜拉是在学乌鸦叫。那是她们留给这个营地的最后 的声音了。
第二天,伊万同以往一样,清晨吃过早饭后,跟着哈谢和鲁尼出去打猎了。当天晚上回到营地,他发现希楞柱里空无一人。平时随意堆放着的狍皮褥子和被筒,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烟盒里装满了烟丝,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摆在铺位上,那些浓厚的茶锈被除去了。这种非同寻常的整洁让伊万心惊肉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装着衣物的鹿皮口袋,发现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块粉色的,而桶里装着的肉干,也少了许多。看来他们是带着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时候,我在河边洗脸时还见着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团在一起,当成抹布,用河底的细砂擦拭茶缸里的茶锈。我问她,你擦它干什么呀?娜拉说,茶锈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脸要离开河边的时候,娜拉突然对我说,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鲁尼怎么一块也不喜欢呢!我对她说,你不是说鲁尼是个傻瓜吗,傻瓜当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说,你怎么能说鲁尼是傻瓜呢,全乌力楞的人属他最聪明!娜拉问我最喜欢她染的哪块布?我说是粉色的那块,当时那布一出来,我们都以为营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块粉色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给我的。我在离开河边以后,才想起忘了问她:昨晚又没有吃熊肉,你学乌鸦叫做什么呀?
当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饭的时候,伊万是垂着头独自来的。他的脚步是那么的沉重。玛利亚问他,娜杰什卡和孩子们呢?伊万慢吞吞地坐下来,用他那双大手搓了搓脸,然后落下手来,微微抬起头,凄凉地说:他们逃走了。你们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听到这消息的人都沉默着,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声,说,我早就说过,娜杰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带着她的孩子回老家去!这娜杰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两个都带走,应该给伊万留下一个呀!吉兰特她带走应该,他可能不是伊万的骨肉!娜拉呢,她就是伊万的孩子呀,她怎么忍心把她也带走呢,只有当过妓女的人才会这么心狠呀!
伊万对依芙琳咆哮道:谁要是说娜杰什卡是妓女,我就撕烂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个激灵,收回舌头,闭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杰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诉达玛拉,没想到她竟然笑了起来,说,跑了好,跑了好,这个乌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赌气地说,那你也逃跑吧。她说,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里没有冬天,湖里常年开着荷花,多自在啊。说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绺白发,把它扔到火塘里。她那疯癫的样子让我格外难过。我又到尼都萨满那里去,我说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长,你不去追啊?他对我说,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