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赶紧为她准备嫁妆,半个月后,索长林娶走了达吉亚娜。
达吉亚娜离开营地的那天,瓦罗加在我面前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他不仅仅是为达吉亚娜离开我们而伤感,他还在为那个会吹笛子的小伙子而惋惜。
达吉亚娜刚走,营地就来客人了,一个是向导,一个是激流乡的陈副乡长,一个是兽医站的张兽医,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小学老师高平路。来人各有各的目的。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和登记的,张兽医是来检查驯鹿疾病的,他还说要采集驯鹿的精液,进行品种改良的实验,招来大家的耻笑。陈副乡长在介绍高平路的时候,说他是秀才,这是趁着放暑假来收集鄂温克民歌的,希望我们多唱些歌给他。他一来就打听达吉亚娜,当我们告诉他达吉亚娜刚刚嫁走的时候,他嘴上说着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听说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的,就吓唬马伊堪说,抓你的人来了,你可不许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没命了!马伊堪答应了。可是当晚营地上的歌舞声实在是太诱惑人了,马伊堪还是溜了出来,溜到了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中。她本来就美得像一株含着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轻盈优美的舞姿,外来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现的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轮明月,就像雨后山间升起的一条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只小鹿,她的美是那么的令人惊叹。陈副乡长揉着眼睛说:她不会是仙女吧?张兽医大张着嘴,好像发生了梦魇。高平路呢,开始时他还低着头,借着火光在本子上记录着歌词,马伊堪一出现,他抬起头来,笔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里,化成了火苗。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睛帮他说话了,他流泪了。这泪水使我们相信,他的心,从此不会为达吉亚娜伤感,因为马伊堪就像一朵云,在瞬间飘入了他的心中,搅起了风雨。
拉吉米看到马伊堪出来,气得浑身发抖。马伊堪就好像是一颗被人盗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着空盒子的珠宝的主人,那份苍凉和凄苦全都写在脸上。所以马伊堪的腿在快乐地旋转着的时候,拉吉米的肩膀却像受伤的鸟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着。
陈副乡长对瓦罗加说,这姑娘不是鄂温克人吧?她长得这么漂亮,舞也跳得好,将来我一定得推荐给文工团,不然被埋没在山里,太可惜了!
瓦罗加悄声对陈副乡长说,这姑娘是捡来的,拉吉米把她抚养大,是他的眼睛,离了她,拉吉米会瞎的。
陈副乡长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里传来阵阵哭声。先是拉吉米的哭声,接着是马伊堪的哭声。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他们不见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几个人当成了狼,带着马伊堪“避难”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那几个人离开后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带着马伊堪回来。从此后马伊堪就不爱说话了,她也不喜欢和贝尔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黄昏时分,马伊堪就会低声唱起歌来。那歌声听起来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罗加对我说,高平路是来收集民歌的,马伊堪的歌声,一定是唱给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种旋律我们已经熟悉了,但它的歌词听起来却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贝尔娜逃走以后,马伊堪再唱那首歌时,歌词才像一群蝌蚪一样,浮出水面。
贝尔娜的逃跑,是因为哈谢的病危。
哈谢是让一个大蘑菇给带走的。连绵的秋雨过后,林中的各类蘑菇就生长出来了。有一种蘑菇长得特别,它的菌盖很大,深红色,上面附着厚厚的黏液,人们依据它的这种特性,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们通常生长在背阴而潮湿的林地上。哈谢就是一脚踩到这样一只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瘫倒在地的。他想爬起来,可却无能为力。那年他已经七十岁了。当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后,他嘱咐鲁尼,千万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头,救也是白救。瓦罗加说哈谢这是骨折了,他张罗着要把他送到激流乡的卫生院去治疗,哈谢说,我不去,我要把骨头扔在山里,玛利亚的骨头在山里啊。他的话说得真切而凄凉,让人辛酸。哈谢刚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开始说胡话,滴水不进。鲁尼含着眼泪看着妮浩,妮浩明白鲁尼想让她做什么,她把目光放在贝尔娜和玛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忧愁的。玛克辛姆还小,他对这个氏族曾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仍然快乐地玩着鲁尼为他削的木头人。贝尔娜则吓得白了脸,她咬着嘴唇,打着哆嗦,好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小鹿,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那天下午,贝尔娜逃跑了。我们以为她去采蘑菇了,她跟驯鹿一样,喜欢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饭时,她没有回来。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临了,星星出来了,这才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分头出去寻找。人们找了一夜,没有发现她的踪影。鲁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头埋在鲁尼胸前,说,别找了,我不死,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就在贝尔娜失踪的第二天晚上,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这次我们清楚地听到了歌词的内容。马伊堪的歌像是唱给那个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给自己和贝尔娜的。
我来到河边洗衣,
鱼儿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头上了
我来到山下拾柴,
风儿吹落了我的头发,